印象中的懷舊, 是天橋把式、故都小吃、四大名旦、租界、轟炸、逃難、周璇白光的夜上海、月牙色短襖大褂等。只要這些東西經常出現在報章雜誌上, 而那些作者顯然都還活著的話, 那麼我們一點都不必擔心。可是這幾年來情況大大不同了。小時候媽媽的旗袍成為電視電影「考據」的對象, 光頭赤腳的小學同學放在「時光隧道」攝影專輯中, 年輕時愛聽的熱門歌曲成了「古典」搖滾樂, 以前田間常見的鋤頭、水車、斗笠、簑衣陳列在「農業博物館」中,天啊!還要再寫下去嗎?我老了!
當我發現四周環境有這種傾向時,我馬上警覺起來,就像任何人生已在「往下溜」的作家一樣,開始努力回想童年的點點滴滴。在歲月的長鏡頭裡,過往的一切都香醇、美好、意義非凡,甚至連第一次使用抽水馬桶這樣再平瑣不過的事,都可令人感動微笑,譬如:那如雷的水聲,那白色的漩渦,一下子就不見了的魔幻,以及不見了之後往那裡去的神秘 …諸如此類。總之,長江後浪推前浪,新思維、新作風、新故事要有人推動傳播,同樣的,舊思維、舊作風及舊故事,也要有人持續去回味。天下所有偉大或不那麼偉大的作品說穿了只有兩個字,「懷舊」,這麼一想,我就有十足的理由來寫這篇文章了。
照美國的說法,我是二次大戰後嬰兒潮的一員,照台灣的說法,我是威權時代的產物,也就是說,我出生的醫院大門口,有英明領袖蔣總統的銅像,走廊上有英明領袖蔣總統的玉照。而我的父母來到台灣進而生下我,也是因為英明領袖蔣總統遇到了大壞蛋毛澤東,而後者趁前者不注意之時,「竊據」了大陸。
在談我之前,必須先談談我的父母。我的父親鄧先生是湖南大學土木系畢業的,民國三十五年來到台灣東北角的金瓜石,進入礦廠工作,成為台灣最早期的工程人員之一。他主要的工作,就是看看金礦已經被日本人採走了多少,如果還有剩的話,就繼續挖下去。他在金瓜石遇到幾位老鄉,待工作安定後,就想找位小姐談戀愛結婚。
第二年,女朋友還沒影子,就經歷了那件大事。
當時外省人是蠻佔優勢的,做主任、做主管,本省人都是建築工人,當時大家都不知道要發生二二八事變,所以相處得十分融洽。
民國三十六年一個寒冷的日子,鄧先生聽到一陣不尋常的喧鬧聲,正要出去看究竟時,卻見一名本省工人慌慌張張的跑來。
「不得了!不得了!二二八事件爆發了!」
爸爸台語不靈光,只聽得懂數目字。
「姆丟!姆丟!二二是四,不是八!」
「姆丟!姆丟!二二八事件,很厲害啦!我們給你們打喔!」
「你們給?我們打?」
「姆丟!姆丟!你們先給我們打,我們再給你們打,走啦!走啦!你不想他們給你打,小心他們把你捉起來,給你打!」
鄧先生就這樣糊里糊塗在一名善良的本省工人家裡躲了七天七夜,直到四十年後才搞清楚怎麼回事。
民國三十七年改換新台幣,鄧先生的月薪三萬元一下子縮水變成三百元。他想著,這樣成家就更難了。好在老天自有安排。
此時,一位任小姐在好友的鼓勵下由上海來到金瓜石,想在台灣完成未竟的學業。她從基隆搭乘小火車經過東北海岸,穿過許多山洞,從八尺門來到水湳洞。她面貌姣好,所以一下車就引起山上山下所有人的注意,所有的單身漢都奔相走告:「快來看,快來看,新來了一位內地小姐,臉上全是黑煙灰。」
鄧先生和任小姐經人介紹認識,兩人都是天涯淪落人,不久就成婚。婚禮在水湳洞的小電影院舉行,不消說,電影院牆上掛的,仍是英明領袖蔣總統的玉照。
我之來到人世,真的要謝謝蔣總統英明的領導,他將台灣建設成安居樂業的「自由復興基地」,「反共堡壘」,才有我們這一代平安的降生及成長。這個道理,許多人不明白,因為威權並不盡然一定醜惡腐敗,少數人的確受到摧殘,但是大多數人是未蒙其害,先蒙其利。儘管當年蔣總統是無可奈何地來到台灣,並非主動欣喜地前來台灣英明領導,但若他早早也垮了,台灣必然落入共產黨之手。兩千萬民眾的命運將改寫。
那時的家庭計劃口號是,有男有女,三個恰恰好,有女無男,一直生到老。我哥哥三歲時,我來到人世,四年後又添了一個弟弟,所以吾家生育計劃就叫停了。對門的徐媽媽就沒有那麼幸運,連生七個女兒,到第八個兒子才叫停,所以在金瓜石的育兒行列中,自以徐媽媽最壯觀:老大在左手,老二在右手,老三在背上,老四拉著媽媽的旗袍前擺,老五拉著媽媽的旗袍後擺,老六攀著媽媽提著菜籃的臂彎,老七躺在菜籃裡,老八躺在菜籃中的包心菜裡。
民國四十二年,台灣物資拮据,金瓜石山城更是如此,食方面,吃的要從基隆運過來,衣方面,穿的是美援物資,既是人道援助,大概也顧不得中國人的尺碼,所以鄧先生永遠穿著一件過長的土綠色夾克及一雙真正的「大」大頭鞋。我身上第一件舶來品,則是老美用過的麵粉袋。「那麵粉袋又大又吸水,做尿布正好。」媽媽在多年後跟我講古時這麼說,順便還講了一笑話:有人拿麵粉袋給孩子做尿布,這袋上是有字的—「中美合作」。
我們一家人住在日本人留下的宿舍裡。雙拼木造建築,沿著上山石階在兩旁譬地興建,背山面海,頗具詩意,夜晚坐在褟褟米上,更可欣賞夜歸的點點螢火。這樣的房子,五十年後,木質早已泛黑剝落,卻成為懷舊電視劇最愛用的場景。
行方面,有公車往返金瓜石和水湳洞之間,這金瓜石公車站淺淺的往山裡挖個洞,因為後面有山擋著,無法擴張翻新,那古老的樣子維持了四、五十年,近年才因金瓜石成了觀光景點而遷移。另外一天兩班小火車往返金瓜石和基隆。育方面,熱時下海洗澡,冷時去籃球場來一場天龍地虎爭鬥賽。樂方面:有一間電影院,沒有座位,自己要帶板凳去,一張票五角錢。單身漢則翻過雞籠山去九份,逛基山街,買幾包---煙,去昇平戲院看場黑白電影,入夜了,往酒館一鑽,買個小醉,聽個小曲。走唱小女孩淒淒唱著:
我君離開千里遠啊,
放阮孤單守家門,
抹吃抹睏腳手軟啊,
暝日思君心酸酸。
鄧先生萬萬沒有想到,他在台灣的工作,沒有將金瓜石打造成金山銀山,卻造就了一個「陰陽海」。先說這金瓜石,實在應該叫做「銅瓜石」,因為根本是開採銅礦嘛!金礦是副產品,至於怎麼個「副法」,就是所有報章雜誌上都說山裡藏金豐富,甚至五十年之後還有人絮絮叨叨的說個不停,但是誰也不知道這金脈倒底在哪裡。鄧先生工作單位稱為銅礦籌備處,日後才改名為金屬礦業公司,屬經濟部。鄧先生任土木工場主任,專門管廠房、宿舍營建及維修等。
銅礦在哪裡?一在石頭裡,一在地下水裡。如在石頭裡,就要打碎磨細,如在水裡,就要加廢鐵使純銅沉澱,但是不管用那一種方法,都會產生大量的五金廢水,這些廢水就由山上的大水管轟隆隆直沖到大海裡。鄧先生那時住的日本宿舍,就在這大水管旁,隔著木板牆整天就聽著水泥管內的交響樂,日日如此入夢,難怪鄧先生日後一聽到交響樂就想睡覺。
現在成為東北角觀光奇景的陰陽海,雖然鄧先生和他的同僚小有貢獻,廢水的確是往海裡倒,但是必然有其他原因使這廢水就此不動。現在觀光客到水湳洞,往左一看,偌大一塊水域,竟然一邊碧藍,一邊土黄,彼此絶然劃清界線,好像這海水是裝在兩個大玻璃箱內,即使來場大海嘯都無法把兩種顏色混一混。從水湳洞往山上看去,土黄古舊的煉銅廠早已關閉,等著報廢。路旁的山間小澗滴流流的淌著清泉,年輕學生著迷的和這樣的山間小澗攝影留念。那山泉是清澈的,但是在我眼中,那黃銅銅的舊影仍揮之不去。
水湳洞我出生的舊宅已荒蕪,只留一塊山壁可供辨認。牆倒了,雜草比人高,然而那上上下下的石階仍能領我在記憶中穿街走巷。媽媽告訴我,這是家的後院,那裡從前有個小池塘,池裡養了一隻小烏龜。這裡是伍媽媽家,那裡是蘇媽媽家。我四處取景,最喜歡的景緻是從斷垣中照那報廢的煉銅廠。
從廢宅中走出,來到一條彎道,這彎道從煉銅廠出來,經過我家門前,往山下去,媽媽說,你和哥哥小時,都喜歡站在這兒等爸爸回家。
爸爸呢?他在天上看著我們。
五十年後,金瓜石因觀光而繁榮,山下的水湳洞卻落敗,從斷垣望去,煉銅廠龐然矇矓
to 海珠 在 新浪部落 於 2009/06/13 07:39 PM 回應
姜老師
謝謝您,館方目前這兩本書都有
也謝謝您的建議
岑宜
姜樂義 在 新浪部落 於 2009/06/13 11:15 AM 回應
小雪 在 新浪部落 於 2008/04/29 12:40 PM 回應
Yes, Thanks to our beloved 王校長 (turtle's father), we kids at 九份 finally had 遊藝會 annually. I was the flamingo girl while turtle's sister was my handsome flamingo boy partner. I also remembered to be asked by turtle's mother to draw the background for one of the performance which I forgot what the performance was (might be for turtle's opera) .
It's also wonderful to be woken up by birds and other natural sounds in the morning, watching the beautiful northern Taiwan coastal scenery in addition to the forever green 雞籠山.
when I was a kid, Debby might do the same thing at the bottom of 雞籠山. I didn't know Debby spent the childhood at neighboring hometown金瓜石, nor did hear her sweet voice as a signing solo at 臺大 but finally met her after traveling half of the earth at the silicon valley of CA. Now we may travel across each other on highway 101, 280 while I am going north but Debby going south. What a wonderful small world!
HL 在 新浪部落 於 2006/11/27 02:42 PM 回應
烏龜 在 新浪部落 於 2006/11/27 09:18 AM 回應
1139 在 新浪部落 於 2006/11/25 04:27 PM 回應
749 在 新浪部落 於 2006/11/25 08:42 AM 回應
Steven 在 新浪部落 於 2006/11/25 07:07 AM 回應
烏龜 在 新浪部落 於 2006/11/25 05:27 AM 回應
掛病號的虎兒 在 新浪部落 於 2006/11/21 04:01 PM 回應
同鄉 在 新浪部落 於 2006/11/21 04:00 PM 回應
曾經去過 在 新浪部落 於 2006/11/21 03:45 PM 回應
西湖 在 新浪部落 於 2006/11/21 03:42 PM 回應
一﹐二﹐三﹐到台灣。。我欲接四﹐五﹐六回大陸﹐(抱歉﹐不是去美國 )何故也?待我說來﹐
鄧
小姐一文道出我們父輩兩手空空﹐無論軍公教﹐跟隨政府播遷來台﹐終其一生﹐將青春﹐將熱情﹐將生命都獻給了這片土地﹐礦廠上﹐大山裡﹐機庫旁﹐戰壕中。。。因為他們的付出﹐成就了今日的我們﹔緬懷先輩﹐永難忘懷的是那些真善美的故事。
我們四年級生﹐多半上有大哥大姐﹐下有弟弟妹妹﹐同一條褲子﹐大哥穿過換我穿﹐小弟穿完舍不得丟掉媽媽還可用來當抹布﹐我們就這樣懂得了珍惜﹐不光是東西的珍惜﹐也是情感
的珍惜﹐那些舊東西為何現在會再發光發熱﹐它所反映的不就是情感的投射嗎
大陸開放十幾年了﹐誰在進步﹐誰在沉淪﹐一目了然﹐這幾年有機尋訪父母在抗戰時駐足過
地方﹐桂林﹐柳州﹐昆明﹐南昌﹐南京﹐上海﹐杭州﹐也有幸帶著父母親回來定居﹐終老
家鄉﹔父母親仍不時念著台灣﹐念著同村的袍澤﹐我知道父母親所想﹐也是現在我所想﹐或是旅居海外的同學們所想﹐回到我們熟悉的地方﹐擁抱我們熟悉的文化﹔我們為何抗爭﹐不
也是為了我們下一代有更好發展的空間嗎
回大陸發展拼搏的﹐就是我們四五六年級生﹐聽說已有上百萬人﹐前天和同事聊天﹐他說他兒子大學畢業同班同學﹐居然有一半以上仍處待業狀態﹐聽之另人鼻酸﹐反觀我在廣州親戚的小孩﹐30歲不到﹐不是出來自己當老闆﹐就是在外商公司上班﹐真是十年風水輪流轉﹔
我們的七八九。。該何去何從呀
passenger 在 新浪部落 於 2006/11/21 03:22 PM 回應
1056 在 新浪部落 於 2006/11/21 10:46 AM 回應
皮癢的 在 新浪部落 於 2006/11/21 10:41 AM 回應
2056 在 新浪部落 於 2006/11/21 10:07 AM 回應
1056 在 新浪部落 於 2006/11/21 10:02 AM 回應
02 在 新浪部落 於 2006/11/21 09:59 AM 回應
02 在 新浪部落 於 2006/11/21 09:11 AM 回應
Gee, 1139, can't believe you noticed this new article.
I need to upload one picture before it is completely done.
I thought no one would notice it until I write the first response.
佩服! 佩服!
02 在 新浪部落 於 2006/11/21 09:01 AM 回應
小語兒記得的是:阿里山,種樹木,我們明年回大陸~怎麼很像以前我們回憶,城門城門雞蛋糕一樣,若不是1011,我還不知是城門幾丈高?................記憶真是屬於個人的事~
原來我們現在由水湳洞看去,那廢棄工場是銅礦場,以為是排煙管的是水管.黃金瀑布是裸露的礦岩和地下水.......多謝鄧學姊的說明,以前看老畫家劉奇偉,寫他早年在水湳洞的生活,東北季風下,有一群人默默地在工作.今日又在此文中,得知一些過往的歷史,懷舊的心情真好,即使有苦~也是苦中帶甜
1139 在 新浪部落 於 2006/11/21 08:08 AM 回應
1056 在 新浪部落 於 2006/11/21 07:11 AM 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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