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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馬野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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螢橋國中 2007/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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螢橋國中(二) 2007/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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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倥仔 (1968古亭、1971螢橋、1974建中)
九年國民教育在1968年開始實施,初中入學聯考也從此被取消,復興初中因此成立(當年好些中學也是因應九年國教而成立,例如私立靜心初中、弘道、成淵、介壽國中,至於螢橋國中則是專門容納無法分發到古亭或金華的女生,我們那一屆,也是他們的第二屆,只有巫雪敏一人考上北一女日間部,三年後並以總成績最高分自北一女畢業,第二、三名分別為胡夕嘉及李怡修。).......................摘自「千里尋人懷舊情」Part I
~02
螢橋憶舊
對今日螢橋國中學弟妹們而言,當初創校時的大環境似有必要先作一介紹。很多人都知道汀州路早年是一條單線的鐵路,如果您有興趣它的模樣大概與今日的平溪線很像,如果您站在今日汀州路與師大路交义口的加油站望著學校的方向,所見的是鐵路與新店溪之間是一片荷花蓮池,國中校址是一片水稻田,今日永春國宅是一片竹林,那時堤防很低大約只有現今的一半高1/3寬度;今日的老三總院區在國中設立前三年完工,在正大門口邊上的那間佛寺很早就建立在那兒,但當時翠竹綠樹環繞;三總是建造在早年的一大片樹林地上,記得那兒有很多高大的油加利樹較矮的不知名樹種也很多。這一帶古早時期地名即是「林口」,今日仍能找到一間林口土地公廟,是當地人的信仰中心,居民也不算太多,可能不滿百戶;今日的基督教美國馬禮遜學校,早年名叫「希望會」;收容了很多需要照顧的女學童,大多是外省人,我們班上一半的女生來自那兒,她們每天要排路隊上下學,我們都以為她們以後一定要成為修女。
那條鐵路班車很少,大概兩個小時左右才會通過一列,小孩子們常將大鐵釘在鐵軌上讓火車壓過,運氣好就會得到一把小刀或小劍玩,我們還不至於會惡質到在鐵軌上堆石子,學校也一直教導我們千萬不可以作那種危險的動作。鐵路在田野間橫斷而過加高的路基形成了某種分水嶺的功能,在它的兩側有很多荷花池成為各水渠的終點或轉運站。
螢橋國中的地勢比鐵路低了約一層樓,當年有一條斜坡通道正對著校舍中央線,在中央線的中間處有一個雙開的方正大門,在當年還算頗氣派也不知在何年何月被拆了。
國中第一屆的歷史關鍵人物如時代的巨輪,究竟是巨輪輾出了道路?或道路導引著巨輪的方向?無論為何,我始終懷念螢橋的同學們。
國一時根本沒有操場,一半的校舍仍在施工裝璜中,體育課是在頂樓陽台上體操,若要打球則全班整隊去三軍總醫院後方籃球場借用,一去一回加上排隊已用掉了一半的時間,有上等於沒上。
國二時也建了靠三總這一側的籃球場,一大片水泥地學校裡連棵大樹也不容易找到。可能快升國三時才在西側校園建了跑道,因為正中央的那條柏油馬路把原本就不大的操場切割成兩半,所以跑道的長度大約只有一百五十公尺長,中間僅夠設置一座手球場,放著兩個漆著紅白色條紋的手球門框。並在跑道西側及北側移植了一些兩公尺高光秃秃的榕樹幹。
升旗枱設在穿堂的前方的樓頂上,每天有兩位女生負責升降旗;好像還有一個小台子放在手球門後方,小台子後面就是訓導處。下雨天就要求每班在走廊整隊聽訓,各班環繞著靠三總那一側的校舍,每一層樓的走廊都排滿了人;對了我們國中第一屆是有26班,第二屆可能也有25班;當時西側的校舍借給「民族國中」他們男女生第一屆各6班,相對下小的可憐,所以聲音也很小兩校間根本不可能起衝突,他們沒有本錢。民族國中好像借用校舍一年半或兩年,當年他們學校有位校園美女,名叫「沈婷」長得真好看,後來還當過電視新聞女記者。
螢橋國中第一屆真的太不尋常了,身材高大魁武的人出奇地多,而逞能鬥狠輩也數不勝數。相對之下第二屆是否也有什麼英雄人物?就沒人會去注意;根本不記得存在過什麼出名的人物。
當年學校的老師有一半以上是退伍軍人轉業,坦白說程度很糟;但也有一小部份老師是師大公費生,他們程度就非常好年青又有為,我們班的英文老師是梅思坦,還是吳炳忠教授的大陸英漢字典的編輯之一,他說他是師大英語系第一名畢業生,美語很標準但有點刻意作秀的味道,他標榜自己時常在電話中讓人誤以為是美國人,他要求我們只要有時間就把收音機打開聽美軍電台(今日的ICRT),音量也不妨放大些將自己泡在其中,他說那可以製造出一種美語氣氛。巧得很,高二的英文老師名叫林茂竹,他也自稱是師大英語系第一名畢業,也很愛秀自己的發音,感覺上這兩位老師都很有實力,是那種苦讀型的好學生,但發音時唇舌口腔甚至整個臉部的動作都太大了些,感覺不很自然令人不太舒服。
國一時國文老師是曾美智,是師大國文系畢業的高材生,師大好像是稱為國文系而非中文系,她真的實力很強;也要求很高,要求我們每一課都要背誦不分文言或白話;只記得同學們大多數的時間都要花在背書上,每天都要抽背。但幾十年後我真的很感激她。
國二時的英文老師換成一位政大外文系畢業的李玉勤,人很好印了一大堆講義給我們,也很熱心幫助學生;可惜男生都很皮常讓她哭的次數比笑多。國二時國文老師名叫鄭勝利,是個醜女脾氣也不好,每天就會罵人處罰不聽課的人用掉一半的時間,剩下的一半則悶著頭唸也火准發問;她的口頭禪是「現在不要亂問,等以後自然會教到」;可惜我們認定她根本不會,所以上她的課也不帶耳朵。
國三那年除了要應付升學壓力,每天足球隊的練球更把生活步調弄得緊湊又忙亂;上午的每節下課十分鐘休息時間,就要把便當拿出來吃幾大口,反正就是要在中午十二點以前把便當解決掉就是了。當然為了滿足這需求,便當是不會送去蒸的;還好那便當是老媽每天早上才作的新鮮菜飯,不是冰冰涼的隔夜貨。
中午頂著大太陽練球也只有那種「發育中」年紀的男生辦得到,而今想起來都覺得不可思議,只有「瘋了」兩字能貼切地形容那群「人」。一直汗流夾背地玩到其他的人午睡醒來,我們才回到教室心不甘情不願地準備上課;當然下午所排的課比較不重要,意思是打打瞌睡只要不是鼾聲太大也不至令老師難堪,彼此可謂見怪不怪,所以每天下午是怎麼過的也記不得了。一直要等到四點鐘「馬賽進行曲」的音樂聲透過擴音機響起提醒大家排隊降旗回家,才又清醒過來趕快抱著球再度衝向運動場瘋一陣子。好在家住得很近勉強可以在晚餐前趕回去報到。
吃飽飯當然又得要馬上準備去補習班報到,那是當年才新成立的補習班名叫「文成」,它與什麼公主一點關係也沒有,大概是取其文化有成之意騙騙那些望子成龍的父母們鈔票。早先人們必須要到南門市場那兒的「志成」補習班上課,或更遠的「建國補習班」,志成也確實賺了不少錢,蓋了一棟自己的大樓,像是一間學校般人進人出川流不息。而文成草創之初有夠寒嗆,老板與伙計都是客家人,因為他們講的話我們都聽不懂;省到買了一台不冷的二手冷氣機,用了一天就改回仍用電扇;但還清楚記得老板會拿藤條打人,每天回家前他就站在小樓梯口抽背英文單字,不會的要挨幾下手心瞪你幾眼後才放你通過。
通常補習班下課後我們住在鄰近的幾人會很快的跑去金門街口附近的大同服務站,儍儍地站在馬路旁看展示在玻璃窗裡的電視,最早是日本摔角後來也有其他的戰爭影集,反正偷看半小時也好,第二天去學校時有個聊八卦的題材。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倒也不覺得聯考的壓力很大。在文成補習班認識了李文藻,他家就住在舊鐵道旁的新洋房裡,他老爸當年在土地銀行當經理,開一輛裕隆第一代的青鳥轎車,還是白色的;他老媽也在動物園上班。所以他家裡確定「沒有大人」,成了國中同學放學後群聚的首選之地。只要橫越舊鐵路改建的汀州路,再穿過幾個破舊難辨的墳墓、撥開叢叢雜草、爬過一道圍牆再走沒幾步就到他家了。那時節他唸24班,我反而跟他們班上的人混得比較熟。
每天固定在李文藻家報到「哈草」的那一票人以操帷為首,操帷不但姓與名都很稀有,長得更可用「帥斃了」三字來形容,橫豎令人過目不忘。他身高大約一米七六,最特別的是一頭又密又卷的頭髮,配上淡淡的鬍鬚與鬢角,還有一臉憂傷男孩的註冊表情;身上穿的是很合適有型的訂作卡其制服,背著一個很扁很扁的書包。瘦高型的體格當年是校運會中跳高比賽的亞軍得主,有翻過一米七的紀錄,僅輸給他們班的古亭校友檀亞麟;但檀的身高優勢太強,後來加入公賣局金龍隊受栽培,二十歲以後是籃球國手主打中鋒,雖上場的機會不多但無損國手的身份;檀家人都是一米九以上的高個子,下一代仍有籃球國手。
操帷他家就住在強恕中學對面的廈門街巷子裡,他老爸是上海人又是電影界工作者,若記錯了也一定是演藝界的知名人士;他姊夫是當年很有名的「艾克遜」ACTION熱門音樂合唱團的鼓手,所以他家中有一套鼓放在一間特別的音樂間裡。操帷給人的感覺就是很「海派」很「摩登」,永遠都「領導潮流」的那種人;他一點都不以自己之所長為傲,反而很平易近人予人無限親切好感。當年螢橋國中「知名度」最高的人是「包翠英」,她後來未出人意料地踏入模特兒與演藝圈走美艷型的路線,起起落落的一生令人不知要從何說起?但她國中時真的是鶴立雞群亮麗照人,令人不發現她也難。可是人人偷瞧她令其煩不勝煩,抓到機會她卻會偷瞧操帷,足以見證後者的不同凡響。
那時候他們24班上還有一位叫鍾漢強的同學,是「安琪兒」ANGEL熱門音樂合唱團的鼓手,有小神童之稱和蔡咪咪齊名;他老哥鍾海強是主唱。這兩個合唱團都會在美軍俱樂部演唱,所以他們的英文程度應該都不差;螢橋國中第一屆可謂臥虎藏龍沒有騙人。
操帷一票人直到快四十歲時還聚過一次,仍是因為李文藻的關係他確實很念舊,大伙在敦化南路上某餐廳吃了頓飯彼此聊得很客氣;他還特地提及年少輕狂的往事,認定不值得大書特書,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那頭頭的身份,往事也曾令他背了不必要的負擔被造冊列管。
後來李搬去新竹北埔落腳作竹科園區的生意,再來就下落忽然不明,八成是去中國大陸後決定娶妻生子長住,天涯相隔連通知一聲也省了;此後就再也沒有和螢橋國中同學們見過面。但偶爾娛樂新聞中仍見過操帷的間接報導,得知他情況相當不錯。
國中畢業那年,自己所屬班級在導師阿貴的帶領下辦了一場畢業童軍露營,取代外宿的畢業旅行;地點是新店溪源流的北勢溪中段名叫「鸕鷀潭」的地方,在以往不明白時以為是「鷺鷥潭」,因為我們這些非北方官話系統出身的外省第二代,真的從小不會去留意發那捲舌兒音,所以聽力也不是很好;另一方面也真的只見過鷺鷥沒有見過鸕鷀。
鸕鷀潭有兩條路線可到,一是由龜山發電廠好像叫作燕子湖的地方走台車道進去;另一條是由北宜公路坪林之前的小閣頭走山路下到溪谷。大多數的人選擇前者因為台車道驚險刺激聲名遠播。
把這畢業露營活動的消息告訴了每天放學後群聚在李文藻家中「哈草」的同好們,操帷聞知後登高一呼「我們也去露營」,時間、地點相同。這不能怪他們,因為他們班的導師是一位年紀較老的外省退伍軍人,平時和學生的距離就很遠,加上身理條件也不容許他帶隊出遊;所以他們班沒有畢業旅行活動和是否前段班或後段班無關。
很快地就有七、八位哥兒們報名,我當然不會放棄和他們一起鬼混的機會,那比和導師去玩有趣多了,加上畢業前後班上的同學之間各忙各的相對生疏不少,那畢業之旅並不很誘惑人。
操帷真的很神,大夥什麼也沒有準備也什麼都沒帶,除了鈔票就空著手上路了。好像是從金門街口搭上公路局開往烏來的班車,在龜山站下車後過了一道狹窄的水泥橋來到一處山邊突起處的簡陋台車起點站。
所謂的台車就是烏來所見的那種觀光人力軌道工具,最大能量可載四人;只不過是陽春版與豪華版的差別。那時大多數的台車夫是外省人,可能是拉幫成黨地去搶下了地盤,也可能是早先遁入深山去開荒的退伍軍人,因為不喜歡握鋤頭的生活後改行靠腿力賺生活費。
在小雜貨店裡大夥採購了不少的香煙、啤酒,然後就踏上台車道了;其實大家心裡也有搭乘台車的意願,因為那玩意兒看起來很刺激有趣,但是一來預算有限,二來年青人不敢自己走軌道很沒面子,所以並沒有多作考慮就放棄了。
只是沒走多遠就發現那台車道不是普通的危險而是真的「非常」危險,有幾段還真是用四肢爬過去的。尤其是走在橫跨溪谷的吊橋上真的體驗過史瑞克電影中那驢子所受的驚悚感。
好像最後我們並沒有真的到達目的地鸕鷀潭,而是在它之前約三、四公里處就停腳了,原因之一是看著一路上的好山好水,又正逢北台灣的六月暑熱天,早就強忍著一腔脫光衣物跳下水去的衝動,死命地吞著口水;第二個原因是有兩位老外省退伍軍人在離台車道不遠的一灣溪水迴流處新開發了一片露營地,讓大伙兒看了心更癢;坐下來休息互敬了香煙後一聊之下十分投緣,操帷就決定照顧他生意;當然不否認還可能有另一個主要原因,是大家不想再辛苦莫名地爬行在台車道上擔驚受怕。
那兩位老外省退伍軍人都單身,看起來比平日我們所習見的長輩們老實又可親多了,不知是山裡風水好或是人的本性不同?他們在簡陋的住屋四週種了不少柑橘和竹筍。我們這一群小外省人就和他以「老鄉」互稱;他一高興就特價租借給我們兩頂塑膠帆布帳篷,以及所有炊事所需的用品,另外有兩艘竹筏以及一些小魚網;至於花了多少錢?我真的記不得了,感覺上和這一群哥兒們在一起時是不該去掛念「錢」這個字的,那太俗氣了。
我們很快地就在溪水中玩了起來,每一個人都穿著長褲下水游起泳;大家出門時僅帶著兩串香蕉,沒有一位事先準備游泳褲;好像有一件很奇怪的事:要十五歲左右的小男孩在眾人之前光著屁股非常不容易;畢竟是孩子有那一份害羞之心,所以牛仔長褲泡水後雖很難受,但那滋味沒有人會太介意。幾十年後這劣習仍代代相傳,每年風景區裡都有年青的生命因而早殞;但那時大男生們真的享受了一次天高皇帝遠的自由自在,好像也沒有人遺憾沒有同齡女伴隨行?或許是我們思想發育太遲緩?比起今日的世代真是純潔無邪?
只見一群人像鴨子似地在水裡浮沈,高興起來就從竹筏上往溪水裡跳,好像水並不很深也不很急;一直游到累得不能動才心不甘情不願地上岸。
最令人難忘的是天黑後,那兩位退伍老兵帶我們去捉溪蝦,白天沒看到多少魚蝦但夜裡山谷一片漆黑滿天密密麻麻的星斗,拿一支手電筒往岸邊的水底一照,那景相真嚇人!成百的魚蝦滿佈在石頭之間,用小網隨便撈撈就是一鍋。
回來煮了當飯吃,真的是當作白飯空口吃。每一個人都吃到吃不下為止,有魚蝦、有柑橘、還有如啤酒屋廣告辭般「無限暢飲」的煙酒,那一晚過得很瘋狂;迷濛中我們忽然間都感到自己是貨真價實的大人了。
等一票人都累得講不出話來後才發現山谷中氣溫比台北市區冷很多,身上的衣服根本不夠暖,於是生起了一堆營火捨帳篷而圍著火光發呆打盹,半眠半醒地渡過一個涼夜,也細聽老兵訴說了不少的精采故事。
當兵那年李文藻還約了我以及另外幾位同學去了一趟鸕鷀潭重遊,那一回是由小閣頭走山路下去的,兩個人都離開了台北正在服兵役所以心情大不一樣。我們並沒有回到從前的舊地,而那地點在數年後亦被封閉,因為被台北市政府列為水源管制禁區;後來一座高聳的翡翠大水庫建立在當年的小台車總站附近。許多年後與新朋友們入內參觀水庫工程導覧,我忘了當站在水庫大霸頂往上游遙望時見著了些什麼?大霸上所標示的水深有幾百公尺?但我一直忘不了那夜在山谷中所見到的星空,也忘不了月夜裡溪中數不完的魚蝦,以及那一群青澀的「老」朋友們。
當年高中聯考前後的某一天,操帷要我幫他去考基水,我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基水?他解釋道那是「基隆海事水產工業職業學校」的簡稱。而我問他為什麼要讀基水而不去唸中國海專?他告訴我:第一,中國海專是五專聯招不好考,基水是單獨招生比較好考。第二,是他和中國海專不很對盤。當年中國海專與開南高工的世仇大戰每年都在台北火車站附近上演,他不喜歡中國海專的真正原因我們也不會追問。
有一位小學時很要好的林姓同學,是景美的世家子弟後來進了開南,還榮任該校的劍道社要員,他就三不五時地向我誇耀他們與中國海專的精彩故事;鴻海的郭董是中國海專畢業的,大概也曾在台北火車站前奔來跑去過,因而煅煉出某種梟雄般的霸氣?不知為什麼我答應了操帷但後來的發展是他自己去考也考上了,自從他就搬去基隆住後大家見面的機會就較少了,當然他不知從何搞來了一輛摩托車,好像還是很大一台的本田175,時而飛馳在台北與基隆間的公路上。
高二的某天,李文藻來找說是操帷在我學校附近打工;當然我們二話不說就去與他見面。那地點在南昌街彈子房過去的一條小巷子口,記得國中有位許溫敬同學住那附近;操帷的工作是整理腳踏車輪圈,他說:已經作一個多月了;原因是學期初有一回他酒後或睡眠不足的情況下騎車回基隆,結果在超越一輛大貨櫃車時,沒有注意到後方的另一輛拖板車,車禍發生後他的大腿骨斷了,打上了好幾支鋼釘住了一陣子醫院;當然書也就不能再唸了。
退學或被開除若發生在操帷身上,我一點也不會意外;但是當我看到操帷很認真地作那種呆板單調的機械工作時,眼前的他是一位全然不同的人。他真的變了,變得我感到很陌生,變得不知自己該如何面對?但是一種油然而生的「敬意」湧上心田。
當年大難不死後脫胎換骨的「頭頭」操帷,他居然連說話聲都變得很輕柔,他不斷地說那場車禍是他自己的錯,沒死已經算是賺到了。我一直牢記著他曾說:躺在醫院裡的那段時日裡,不知是不是藥物作用頭髮長得非常快,等出院時已蓋過耳了,一頭很密的自然卷髮,比電棒燙得還美;有一天他路過某火車站被警方路檢查獲,他說整個車站的人都站著「鼓掌歡送」壞人被押去警局。他說得很輕鬆,但我真的很希望他口中流露出的是陽剛「暴戾之氣」那樣我會比較習慣些。
從他身上所學到的「義理」比老師所教多得多,也一直確信他得到了他所應得到的一切,由內而外那種讓人喜歡親近他的特殊氣質,絕不是從書本中學得來的。但什麼力量使他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轉變了方向?我一直仍很好奇?一場幾乎「奪走性命」的車禍?一段躺在醫院中療養時的「迴光返照」?年青孤寂生命中的一次內心「觀照」?某位職場中長輩開導的感人「肺腑之言」?或是凝神工作中的「靈光一現」?
總之,他一定要有那福報才能受到神恩,或必須有那慧根才能感受得到這份啟示,神沒有棄他而去證明他的過去並不該再被提起;相對地,那頭一直躲在教師身份保護傘下的妖獸,和穿著制服配著槍的有牌流氓又有何差別?什麼是師?什麼是道?憑什麼要「尊重」他們?又怎能輕易踐踏「尊敬」這兩個字。當人們讀到「自古俠女出風塵,英雄每多屠狗輩」時,再回頭去看一下廟堂之上的人渣,或許會更有一番體悟。
在南昌街重逢的那一天,操帷在我們面前表演了一手絕技,他可以在腳踏車輪圈快速旋轉之中找到不平衡點,並藉由調整鋼絲的鬆緊加以修正。一直到今天我去作汽車輪胎平衡時還會懷疑那枱「電腦儀器」有沒有比操帷更厲害?當時雖沒有明問,但極可能的實況是他的工資並不高,而他家中也不至於欠他這一份收入;但是他作得非常認真,可說身心完全投入。
那之後又過了一年多,當再遇到操帷時我在等兵單而他因為曾有重傷不必當兵,已經是某製鞋工廠的業務員了;他仍舊很興奮地告訴我們他的工作內容與近況,忘了他有沒有勸我好好唸書,因為講這種話的人太多我耳根早建立起自動過濾與阻絕系統。但我心中仍忍不住好奇:「搞鞋子有什麼好玩的?」能作一輩子嗎?
大約又過了人生最關鍵的十年,有一天我在台北希爾頓大飯店的大廳等老板飯局時一個人閒坐在沙發椅上抽煙,竟然看到操帷陪著一位外國客戶進來;他因為要事在身怱怱給了我一張名片就離去了;拿起那張名片我才發現他已經是某鞋廠的業務經理。當年能開國產福特千里馬汽車算是行情還不錯,操帷有一輛年份稍舊點的,但仍令我羨慕他的事業成就。
可能又過了十年,李文藻和操帷又連絡上要掽面約我一起去吃飯,散會後我才又注意到這回他換了一輛有點年份的「賓士」汽車,行情又更好些了;他仍在製鞋業服務忘了是廠長或副總什麼的身份?時常到世界各國跑業務。很特別的是他居然在離木柵不遠的卧龍街山上買了幢別墅;喜歡上了那種「清幽」的日子?操帷一直都是眾人心目中的帥哥,對於這一點大伙也徒有羨慕又妒忌的份,卻又毫無任何能扯平的施力點。打死我都會相信只要操帷不拒絕,美女們就一定會向他身邊靠,男女之間誰比較像蒼蠅?還很難判定呢,需知蒼蠅也有很多種類,不一定都是「綠頭大蒼蠅」,可惜的是很少男人身上有那種獨特的魅力或媚力,但操帷就是「與生具來」。我猜他老婆是看透了也賭定了這一點,才不惜在事業高峰時退出演藝圈,心甘情願地在彼時有點偏僻的別墅裡「相夫教子」,僅這一點她就值得欽佩,也僅就這一點就看得出操帷有識人之明。
一位能始終如一堅持自己方向的人,能不令人尊敬嗎?書讀得好壞能影響這份該屬於他的尊榮嗎?相對之下,我一路搖搖擺擺抓不住方向,如一個醉漢或藥蟲;慢了足足二十年才醒。但問題是體內的毒素真能排得乾淨嗎?
倥仔 2007, 11, 11 整理
轉載 在 新浪部落 於 2012/03/21 10:57 AM 回應
derftgyhju 在 新浪部落 於 2010/10/10 12:50 PM 回應
周鑫佑 在 新浪部落 於 2008/01/09 05:36 PM 回應
倥仔﹐實在不慣被人點名說話﹐這網路世界﹐又是個奇怪的新世界﹐有時不知該怎麼應﹐想躲開的時候﹐好像也不是很容易躲掉。所以﹐把椅子搬一搬﹐上您這兒來說話﹐希望不要太引人注意。主要是您點了名﹐不給您回個信兒﹐實在不太禮貌。所以上您這兒來跟您就說兩句話﹐謝謝您的回應跟指教。
最近實在覺得風向跟氣味都不太對﹐還是少說話為妙﹐讓那些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該怎麼說話的朋友們多說兩句比較好。
就謝謝您啦。
To倥仔 在 新浪部落 於 2007/11/01 11:52 AM 回應
02 在 新浪部落 於 2007/10/30 05:56 PM 回應
749 在 新浪部落 於 2007/10/30 04:01 PM 回應
02 在 新浪部落 於 2007/10/30 02:36 PM 回應
倥仔 在 新浪部落 於 2007/10/28 11:36 PM 回應
連著兩篇小說﹐真長﹐現代人﹐要一下子看這麼多字﹐真的很累。算了一下﹐倥仔才寫的“螢橋憶舊”(10/25 的回應貼)﹐有一萬四千字左右﹐農晴依一九八零年的小說“潭邊”也是大概一萬四千字﹐還好﹐二十年後寫的煙塵遠(2001)﹐就只有七千八百字左右﹐不到八千。
要有朋友從倥仔的螢橋憶舊回應讀起﹐加中間另一篇倥仔的回應﹐再讀兩篇農晴依的小說﹐那就是一口氣讀了將近三萬七千字﹐四捨五入﹐就是讀了近四萬字了。很累喔﹗大家辛苦啦﹗不過﹐貼文的人﹐一定很感謝大家認真地看。即使只是說故事﹐也是很期望說給願意認真聽故事的人聽的。
阿甲 在 新浪部落 於 2007/10/28 04:00 AM 回應
後來一座高聳的翡翠大水庫建立在當年的小台車總站附近。許多年後與新朋友們入內參觀水庫工程導覽,我忘了當站在水庫大霸頂往上游遙望時見著了些什麼?大霸上所標示的水深有幾百公尺?但我一直忘不了那夜在山谷中所見到的星空,也忘不了月夜裡溪中數不完的魚蝦,以及那一群青澀的「老」朋友們。
--- 倥仔 “螢橋憶舊” (2007/10/21草圖﹔在 新浪部落 ‘四年級部落格 螢橋國中’於 2007/10/25 01:12 PM 回應)
因此想起農晴依一篇多年前的小說﹐背景正是水壩開始建之前。也是純屬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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潭邊 (農晴依 民國六九.十二.廿五完稿「轉載自『梅姑』」)
山區的夜有些悽惻,下午下過的一場大雷雨,使得潭水漲得好高。
譚璐坐在船家搭起的涼棚裡,望著夜空。星星全被山擋住了,只有一顆特別亮的,她認得它,知道它是屬於天鵝座的,她知道那藏在山後面的星斗就是天鵝座。她想起醜小鴨變成天鵝的童話故事,很想把對面那座山整個移去,讓天鵝的翅膀將這潭水整個覆蓋起來。
無奈何那山就是亙在那裡,黑漆漆的像隻怪獸。雲層很厚,將月亮遮起來了,天上就剩下那一顆屬於天鵝座的星星,她輕輕哼起一首老歌.
天邊一顆星,照著我的心
我的心也映著一個人……
哼著哼著,她突然止住了,因為沒有人會像這首老歌裡的那個旁白的男子般與她應和著:
「那個人對妳怎麼樣?」
她更不能回答;「乾枯時給我滋潤,迷惘時給我指引,把無限的熱情溫暖了我的心。」
她不禁啞然失笑了,也不知那笑容裡有多少苦澀。
這裡不像她畢業旅行時到的海邊,可以對著流星許願。那時她可以許願,但她還不認識周耀宗,她許了個很幼稚可笑的願,像是跟自己開玩笑似地說;她要嫁給一個王子。
班上的男生全都笑她說,這世界上剩下的王子已經不多了,英國王子已經名草有主了,日本王子兒子都很大了,還剩下一些中東跟非洲小國的王子,只不過這些王子晚上一關燈,就看不見了││太黑啦!喔!對了,還有東加王國的王子,就可惜不知道他今年幾歲,有沒有福份娶這位既美麗又能幹的中國女孩譚璐。
反正,那時大家都在胡謅,說完了就倒在沙灘上大笑,她也覺得好笑,笑得前俯後仰,倒在沙灘上,老半天起不來。
現在她已失去了許願的資格了,這裡沒有流星,她也沒有辦法為周耀宗許什麼願。
她不是沒有許過,一年裡她許了很多次了,只是,每次她都知道那是很絕望的願望。
「媽媽米亞!我跟豬真是結了不解緣了!」
一聲慘叫,她知道那是何家業那小鬼,他準是又抓到豬了。大家都叫他豬小弟,他們每次一玩拱豬,抓豬的總是他,而且每次抓了豬後,總要再逮個Double,一抓就是兩隻,難怪被人叫做豬小弟。
她聽到何家業在叫……
「你們這些傢伙一定是串通起來作弊,不然怎麼豬老是跟定我?難道牠愛上我啦?我還真巴不得身上有點騷味呢!哼!你們等看,我去找譚姊,讓她來做證,看我下盤還抓不抓豬!譚姊來了,我就一定要抓羊了。」
周圍的人都在大笑,何家業並沒有真的來找她,又繼續玩了起來。
明天就要回臺北去了,他們在山區裡一個多月來,這是最後一個晚上了。
這附近船家岸上的住屋,全被他們包了下來,這些船家也挺熱心的,一聽說這個工程隊的總工程師是名滿全國的周耀宗先生,都搶著把房間騰出來,給他們工程隊住。
這些船家就靠著這一個潭生活,他們將一些木製的小船租給遠道而來的遊客,取些租金,另外又在山裡種些果樹,就這樣,日子也過得挺清閒自在的。
大壩工程已經決定要動工了,到時候這山區裡的水全都要被攔起來,對面那座山將被淹掉,這個潭也將消失,那時天鵝的翅膀雖然不再被山擋住,但恐怕也覆蓋不了這漫山遍野的大水了。
建水庫的計劃是經過很多單位吵了許久,最後終於決定的。
周耀宗是這個計劃的中心人物,他年輕有為,講的話夠份量,他力主水庫必須興建,終於使得一些頑固的代表們點頭同意。
但是工程處接下這份差事,也是吃力不討好,處長就緊張得不得了,生怕將來事情要是弄砸了,責任擔當不起,因此先後已經派了不知道多少個工程隊,到這山區裡來詳細調查了。這回他們來一個多月的責任尤其重大,因為這回回去,壩址就必須要確定了。
雖說是責任重大,但是譚璐一點也不擔心,她知道周耀宗胸有成竹,他一向就是這個樣子,從她第一天跟看他做事的時侯,她就知道了。
譚璐是整個工程處裡最年輕的,又是工程部門裡唯一的女孩。
她還記得去年她剛從學校出來,到工程處報到的第一天,處裡人事室、會計室、秘書室、資料室的小姐們全都跑來看她,把她當怪物似地討論,不明白一個女孩子怎麼會去選擇這種吃力的工作。
在她沒還來之前,人們都在紛紛揣測她的模樣,大部份的人幾乎確定她一定就像水滸傳裡的母大蟲,是個女金剛。及至那天看到她,只有一百五十幾公分高,不到四十五公斤重,一件式樣簡單的白上衣,白底碎紅花大圓裙,配上一雙細帶白色涼鞋,頭上那方鮮紅的絲巾,在在顯示出她的年輕跟活潑。
人們都不敢相信這樣一個看來稚嫩的女孩子,居然會屬於工程部。當然,那時人們更不會相信,只不過短短一年的時間,年紀輕輕的譚小姐,竟已經成為周工程師身邊不可或缺的副手了。
半年前,人們聽說周工程師向處長保薦譚小姐,說她聰明能幹,辦事能力強,雖然才來工程處半年,但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
處長也有這個意思。但是,據說處長找譚小姐談過後,她極力推辭,她說自己年事尚輕,還需要多學習、多磨鍊,她寧願跟看周工程師再多學一陣子。消息傳出來,大家因譚小姐的謙虛而更喜歡她了。
但是,譚璐自己心裡明白,她推辭處長提拔的美意,理由並不真的如她所說的那麼單純,她還有一個永遠也不能讓別人知道的理由,但是她卻確信,這個理由周耀宗一定知道,他不是木頭,他怎麼可能不知道呢? 但是事實上,他卻常常用言語跟行動,極力要使她相信,他實在只是個木頭。
這一次他們到這山裡來,除了年紀比她小的何家業是派來實習的見習生,喊她譚姊外,其餘都是工程部的同仁。
她在這些人們面前是最年輕、最有人緣的,每個人都喜歡她。人們相信她的智慧,尊重她在工程問題上的見解,並不因她只是個後生就輕視她,但是在生活細節上,人們卻把她當個孩子看。她真的還像個小孩子,己經離開學校一年了,竟然還跟學生時代一樣愛唱愛跳。前兩天感冒了,山裡又不方便請醫生,三更半夜的,她頭疼得厲害,竟然一個人躲在房裡哭,後來還是船家女主人熬了一碗熱薑湯讓她喝了才好的。大家聽說譚小姐頭疼得哭了,都當笑話來取笑她,沒有人有惡意,但她心裡難過,因為她知道那天晚上哭,並不只是因為頭疼。
這一次來,周耀宗不再像以前那樣子待她了,尤其是最近這半個月,他總是有意無意地避著她,逃避她的眼光。每天出發前,講解工作重點時,她站在他旁邊,近得能聽到他的呼吸聲,但是他只盯看手中的地形圖分派工作,像是完全忽略了她的存在。
他越是這樣,她越知道他是故意在躲她。
昨天早上,她在晨光中,忽然發現他在陽光中閃動的一根白髮,.她真是心疼得快要掉下眼淚來了,雖然才一根,但她已看到了他的憔悴,她知道,那一根白髮不只是為了工作壓力跟責任,有一半也是為了她。
昨夜,她失眠了,為了那一根白髮,她做了最後的決定。就如她平日在工作上所表現的果斷跟毅力,她早就知道,最後她必須做這樣的決定。只是,她就是讓這個決定遲遲地拖在心裡,總像還給自己留什麼機會似的。
「譚姊,譚姊,我又抓豬啦!」她聽到何家業在岸上船家的屋簷下喊她,也聽到眾人的笑鬧聲。
進山區裡來,也難為了這麼一大群人,每天收工之後不能出去,就只好待在這兒打撲克牌了。據說工程部的人個個都牌藝精湛,拱豬、橋牌都是高手,恐怕也是長期的野外工作訓練出來的,難怪小何老要抓豬了。大家看看小何急得跳腳的樣子,都禁不住捧腹,反正大夥全都把他看做小鬼頭,也是逗逗他找樂子的。
譚璐並沒有回頭,她知道何家業是隨便鬧看玩的,也並不是真在叫她。
大家都曉得譚小姐從不一個人玩牌,她要玩,一定要找周工程師聯手跟別人打對家,他倆這對搭擋從來就沒有輸過。
譚小姐第一次玩拱豬,就是周工程師教她的。她說在學校裡貪玩,心不定,同學們教她,老教不會,不是她笨,實在是因為她不曾用心學。可是出了校門,居然被周工程師一教就會,他們第一次聯手就大獲全勝,以後譚小姐就當眾宣佈,為了保持她的全勝紀錄,她只跟周工程師搭擋玩對家,絕不單獨出馬。
大夥誰也沒把譚小姐的話當真,反正她年歲最輕,在生活瑣事上喜歡賴點皮,沒人跟她計較 那時她真是嫩得很,儘管在學校裡的成績是第一名,但是一點實際工作經驗也沒有,他耐心地帶她、教她,他告訴她如何看地形圖,附近山區的地質狀況如何,岩石的承壓力有多少,他教她怎麼樣測水流的速度,如何去量度河流泥沙的淤積量,如何考慮河流的坡度,一旦水庫建成,這附近將有怎樣的政變,什麼事情都一點一滴地教她。她原來就是一個極聰明的女孩子,才不過幾天的功夫,她就變成他身邊的得力助手了。
那時,大家都說周工程師平常不太愛說話,年紀輕輕的,不到三十五歲,常常總像滿腹心事似的。大家都覺得他相當了不起,那麼輕的年紀,卻早已經拿到了水利工程學的博士了,只是並沒有太多人,敢在工作之餘去找周工程師談話。
譚璐起先並不曉得這些,她只是曉得周耀宗待她實在很好。她從一開始就不覺得他有什麼架子,她討厭一般人彼此之間那種客氣疏遠的稱呼,所以她大著膽子喊他「周大哥」。
她記得當她第一次這樣喊他時,他那種驚異得近乎不敢置信的表情,但是他旋即高興地笑起來說:
「好,好,譚小姐,妳叫我周大哥,那我以後就叫妳小璐好了。」
他真的叫她「小璐」,對她而言,這個稱呼彷彿是屬於周耀宗的特權似的,除他以外,沒有人這樣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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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一次她跟著周耀宗到這山區裡來進行工程圖測繪的初步工作時,就是住在這潭邊。
第一天工作結束,整個工程隊收工後,大家都忙著洗澡,換下一身給汗水溼透的工作服,她不好跟一大群男人一塊去擠,於是就一個人站在潭邊發呆。
那時太陽才剛剛下山,天際還有一抹淡淡的晚霞,整個山的倒影映在潭裡,像個神秘的少婦般羞怯,令人神往,許多白鷺鷥在潭的上空中盤旋飛舞,那姿態悠閑輕盈得就像神仙,她被這景色迷得痴痴呆呆地站在潭邊,周耀宗什麼時侯輕輕走到她身旁,她竟一點都不知道。
「小璐,頭一天到山裡來工作,會不會覺得很辛苦?體力還承得住嗎?」
她先是嚇了一大跳,一看是他,不知那來的興緻,竟忘了同答他的問題,帶著央求的口吻,
天真地問他:
「周大哥,你會不會划船?載我好不好?我們划到這座山後面去,看看這潭水彎到那裡去,好嗎?」
他竟像感染了她的興緻似地,拍了一下手說:
「好啊﹗我的划船技術很棒哩!以前我在學校唸書時,划船比賽得過冠軍的,走,我們這就去!」
他們租了一條小船,立刻划向潭心,並且向山裡直划過去。岸上的工程隊員們都很奇怪地看若他倆,他們從沒看過周工程師划船,在潭小姐沒到工程處來之前,他們己經先髓著周工程師來過這裡好幾次了,從沒看過他去划船,今天他不但帶著譚小姐划船,而且顯然還划得很不錯呢。
大家看到譚小姐坐在小船上,在潭心高興得手舞足蹈,直向岸邊招手,都打從心裡高興起來。大家都覺得譚小姐實在是可愛,卸下沉重的工作後,就跟個小孩子般,一點小事就樂得什麼似的。
譚璐坐在周耀宗划著的小船上,也不停地用手划著清涼的潭水,划著划著,就高興得唱起歌來。他們一直划到山裡去,潭水向裡面蜿蜒得好深好深。
周耀宗划得很慢,他們彷彿老划不到盡頭似的,她覺得這個潭美極了,興奮得一直喋喋不休,停不下來,也不管他愛不愛聽,歌聲才剛停,她就急著告訴他,她在大學時代裡,參加過合唱團、口琴社、吉他社、土風舞社,她又告訴他,她參加現代詩社時,一個男孩寫詩送給她,又跟別的女孩要好的糗事。
她興奮地將她在大學校園裡發生的每一件得意和傷心事,甚至於不好意思的糗事都告訴他,她講著講著,興奮得臉都發紅了,但他從頭到尾,只是露著笑容,靜靜地聽她講。她並不很明白他笑容裡的意思,但是自己反正一點也不怕他,大家都說周工程師沉默寡言,他既然不肯講話,她就只好不停地講給他聽了。
那一天等他們划回岸邊時,天已經全黑了,隊友們晚飯都吃過了,連撲克牌局都已準備好了,船家女主人特別為他倆另外煮了麵吃。
大家都覺得周工程師那天很奇怪,彷彿興緻特別好,平常他帶隊出來,坐息都很固定的,今天怎麼會一改往日,帶譚小姐去划船划得晚飯都忘記吃了?不過也沒幾個人真的關心這件事,大家白天工作得累死了,現在正是各自輕鬆一下的時侯,誰也懶得問他們究竟划到那裡去了。
那一趟,他們在山裡待了半個多月,每天黃昏收工後,譚璐就拖著周耀宗載她去遊潭。
大家都曉得譚小姐愛上划船了,但是她卻說她自己絕不學划船,她要找高手替她划,她說坐船是一種享受,若要自己動手划,那就太累人了,反正周工程師技術棒得很,她就樂得每天坐他的船去遊潭。
許是在小船上感受到的那種一葉孤舟飄泊滄海的心境影響吧,那段日子,每天黃昏後,他們就划向山裡,就是在小舟上,譚璐漸漸知道了許多屬於周耀宗的秘密,也從那時候起,周耀宗就走進了她的生活裡。
頭幾天,譚璐就像隻快樂的小雲雀,在小舟上吱吱喳喳不停地述說她自己的故事,周耀宗從不打斷她,總是靜靜地聽她說話。
他的心裡到底在想什麼,譚璐一點也不知道,也許他是在想;譚璐是個多麼年輕活潑的女孩子,周身充滿了活力,與他的世界隔得多麼遙遠;或許他只是單純地在欣賞譚璐說話時那滿臉飛揚的神采;反正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心思。
兩三天後﹐譚璐忍不住了﹐她開始賴皮似的跟他鬧著說﹕
「周大哥﹐不行啦﹗這樣不公平耶﹗你看﹐都是我一個人在說話﹐這幾天你把我的秘密全都聽進去了﹐你也該說些你自己的故事給我聽嘛﹗」
周耀宗笑著問她﹕「妳想知道一些我的什麼事﹖」
她真的仔細算計起來﹐對他說﹕
「很多啦﹗隨便什麼事都好。比如說﹐你大學時代有沒有參加社團啦﹖你會不會玩樂器﹖你以前跳不跳舞?你什麼時候拿到博士學位的?你是怎麼拿到它的?在美國,你有沒有參加留學生的政治活動?你太太是什麼樣的?你小孩可不可愛……?唉呀!太多了,反正,有關你的事我都好奇,你儘量說嘛!」
他帶著平靜的口吻跟她說;「小璐,妳說的這些事對我而言,都已經非常遙遠了,不過,既然妳想知道,我還是告訴妳好了。
我受我父親影響,從小就很喜歡音樂。小時侯我們家裡是種田的,我父親是個業餘的鄉村樂師,他幾乎所有的國樂器都會兩手,我在他的影響下,從小就接觸了樂器,不僅國樂器,連西洋樂器我都學。我口琴、喇叭、吉他都玩得不錯,大學時代我曾擔任過吉他社跟口琴社的社長,不過,這些東西後來我出去唸書時就不再接觸了,以後由於工作繁忙,也沒空時常練習,如今都已經生疏了。
我到美國去唸書時,生活很苦,功課很重,我沒有時間跟心情去和別人搞學生運動。我拼著命啃書,去國三年,我就拿到博士學位了,我立刻就回來,一回來就先結了婚,然後進工程處服務,現在算算,也有近七、八個年頭了吧!
我有兩個兒子,都很聰明可愛,如此而已,妳還想知道些什麼?」
譚璐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了,她萬萬沒想到周耀宗除了是國內工程界年輕一輩中的翹楚外,他還曾有過一段非常輝煌的學生時代,而且她相信,他的過去一定遠比他口中述說出來的還要精彩得多,她頓時覺得自己以為輝煌的學生時代,跟周耀宗比起來,要失色多了。
她忽然想起什麼似地,跟周耀宗說;「周大哥,你說了半天,還沒跟我說周大嫂呢!她怎麼樣?一定很漂亮吧!她是不是很能幹?你跟她怎麼認識的?」
「嗯!她很漂亮、很能幹,是個好妻子,我們是小時侯在故鄉蘭陽平原上一起長大的。」周耀宗點著頭說,然後就默然無語了。
譚璐覺得有點奇怪,彷彿周耀宗並不頂願意談他的妻子似的,但她那時興緻高得很,一忽兒就忘了這些事了。
那幾天,譚璐跟周耀宗坐在船上,有時他會換下工作褲,穿一條西裝短褲,捲起長袖搖槳。
她看到他手上、腿上到處都是疤痕,就笑他說;「周大哥,你小時侯一定是個搗蛋鬼吧?你看你身上這麼多疤,一定是那時皮來的,嘻嘻!活該!」
他點頭承認,然後告訴她好多好多他們小時在故鄉玩鬧的事,把她笑得腰都直不起來,差點從小舟上跌到水裡去了。
就是那次從山裡回來,譚璐發現自己有點不對勁了,她很害怕,因為她知道,某些絕對不該發生的事似乎要發生了,她知道自己無力躲掉,她盡了力不要讓它發生,只是,她的一切努力似乎都白費了,周耀宗真真實實地走入了她的生活。
周耀宗對她而言,是個典型的成熟男人,他會像父兄般疼她、愛她,使她感受到安全,不像她在大學時代裡碰到的那些男同學般,常常會幼稚地跟她吵吵鬧鬧。
他們在一起工作,相處的機會那麼多,她想讓自己躲開他都躲不掉,她也沒辦法不想他,每天才一下班,他順路開著車子送她回家後揚長而去,她立刻就巴望第二天趕快到來,好趕快看到他。
她幾次告訴自己;千萬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再這樣下去,結果一定是萬劫不復的,但是她跟自己講多少遍都沒用,每天下了班後,她還是一樣期望著第二天趕快到來。
可是周耀宗待她的態度很奇怪,似乎總是若即若離的。在工作上,他是她的頂頭上司,他對她要求嚴格,不容她有絲毫錯誤,但是一放下工作時,他對她又十分關心。他有時會忽然叫她一聲;「小璐……」,但是就沒下文了,她總期待他說些什麼,可是他卻是什麼也不肯說,又埋頭工作了。
她不知道基於一種什麼心理,幾次藉故問他一些他家裡的事,尤其是有關他太太的事情,但他總是顧左右而言他,從來沒有給過她任何答覆。
她不知那來的把握,總覺得他一定有一些不欲外人得知的心事,她因此為自己找到了理由跟藉口,認為自己愛他是應該的,她告訴自己說,他是個寂寞的男人,他需要愛,所以她愛他並沒有錯。
只是,她的心被矛盾扭曲看,她確信他一定有滿腹心事,可是他每天下班後,一定按時回家,從沒有錯過一次,他從來沒有請她吃過一頓晚飯,她多麼盼望他能夠為她破例一次,但他從來沒有。
她真的不明白為什麼,他那麼愛他的家嗎?可是她從他看自己的眼神裡,大膽地肯定,他對她一定也有一些情愫的,可是,他為什麼從來沒有任何表示呢?
半年前,周耀宗忽然去見處長,說要提拔譚璐,讓她獨當一面,她婉辭了。
那時她覺得好委屈,終於再也忍不住,含著眼淚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是不是嫌她工作不努力,不配做他的副手,所以要編個美麗的理由,急著趕她走。
他沉默了好久,最後才輕輕地對她說;「小璐,我這是為妳好,我……我沒有資格的,妳何
苦浪費了青春?」才說完,他就急著走開了。
她也沒有真的讓眼淚掉下來,這種事,流眼淚無濟於事,既是自己甘心的,也沒有什麼話可說了,她還是在他身邊留了下來,他也再沒有提要讓她升遷的事,兩個人似乎都裝著從沒發生過這事似的。
這次計劃入山區再度測量之前,由於此行責任艱鉅,要決定水庫壩址,不比尋常,所以事前的準備工作至為詳盡。
那一陣子,整個工程處都忙得暈頭轉向,而且還添購了幾部最新的儀器。譚璐為了這些事,忙得一下子瘦了一圈,她自己不覺得,可是周耀宗却發現了。
那是在他們一切準備工作都已就緒,只等隔兩天就入山工作的時候。
那天下午下班後,她正在收拾公文,周耀宗走到她身邊跟她說;「小璐,這幾天辛苦妳了,妳看妳,都忙瘦了。」
她心底一股甜甜的暖意升起來,忙著說;「還好,我自己倒不覺得,你才真是忙瘦了呢!」
「今晚有空嗎?我想請妳吃晚飯。」
她整個人呆在那裡,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這話會是周耀宗說的嗎? 她簡直不能置信,她等這個邀請已經等了一年,她早已完全絕望,沒想到他會在這個時候提出來。
她說不出來自己究竟是驚還是喜,但是,也就在同時,她的心底湧起一股莫名的感覺,這個邀請太突然了,她意識到某些事情要發生了,她可能必須面對些什麼,或是失去些什麼了。
只是,這種敏感一下子就被那過度的喜悅沖散了,她興奮地答應了他的邀請,乖順地坐上了他的汽車。
他帶她到了臺北近郊的白雲山莊,挑了個臨窗的位置,在這裡可以俯瞰到整個臺北市的夜景 就在這時,他第一次拉起她的手,輕輕地吻了她,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而且是僅有的一次。
「小璐,請妳原諒我,這一年來,我把自己折磨得很慘,我知道妳也非常痛苦,但是我沒有辦法,我必須做這樣的抉擇,我不能接受妳的愛,否則,我會對不起更多的人。」
譚璐的臉色有些蒼白,但是她的眼睛睜得好大,她緊抿著唇角,等待他的下文,她知道該來的還是來了。
周耀宗沉默了很久,他一直握著她的手,最後,他深深吐了一口氣,繼續說;「小璐,還記得以前我們一塊在情人潭划船時,妳問我手腳上的疤痕是不是小時候過份頑皮弄的,我告訴妳說是的事情嗎?其實,那時我是哄妳的,這些疤痕全是我小時候在田裡工作,被鐮刀割傷或者被水蛇咬的。
小時候,我們住在蘭陽平原上,那是塊富庶的好地方,可是我們家卻很窮。
我父親很喜歡玩樂器,可是他卻無法靠這興趣吃飯,他因為不得志,所以染上了賭博的惡習,在一次豪賭中,他將我祖父留給他的田全部輸掉了。那年我才六歲,我母親傷透了心,帶著我才剛滿一歲的弟弟,離開了我跟我父親,以後再也沒有回來過。
我太太的娘家姓林,是我們蘭陽平原上的第一大戶。那時父親帶著我去見林伯伯,請他給予一份工作。
林伯伯是個熱心的好人,他替我父親作保,向農會貸款,並資助了父親一大筆錢.讓他又買了一小塊地。
父親那時就發誓要好好重新開始,但是他賭性難改,我們終日辛苦地工作,最後所能保有的仍然只是那一小塊田地而已,再有的就是堆了滿屋子的國樂器了。那是我兒時印象中,父親唯一熱衷的兩件事││賭跟音樂。
林伯伯有一個女兒叫美惠,跟我同年,美惠心地很善良,也很乖巧。那時我們家鄉裡,女孩子不作興唸很多書的。美惠在處理家事上是能手,但是唸書卻不行,林伯伯也樂得把她留在家裡幫忙,因此,她小學畢業後就沒有再繼續唸書了。
可是我跟美惠不同,我一直很喜歡唸書,父親曾告訴我說,我祖父曾是大陸泉州老家的秀才,我們家祖上都是書香門第,他很懊悔地多次告訴我,我們家是敗在他手裡的,他已無力挽回一切,因此要我好好唸書,替他贖罪,也贖回我們周家的榮耀。
那時我唸書真的很苦,小學上半天班,我中午放了學後,就到田裡幫忙,做累了,就著田邊的大樹蔭下,拿一個長條形的板凳,就這樣睡在上面,因此我到今天睡覺仍有相當大的本領,以前服役時,同袍們嫌床窄,睡得不舒服,但是對我而言,已經是非常寬敞了。
中學時,我進宜蘭城裡唸書,是駕著田裡運稻的三輪車上學的,同學們常常笑我,但我沒有辦法,因為那部三輪車是我當時唯一的交通工具。
中學的老師鼓勵我到臺北來唸大學,那時我父親也有此心,只可惜家裡沒有這麼多錢。
這事被林伯伯知道了,他從我小時就非常疼我,這時就跟父親說;他願意拿錢讓我到臺北唸書,可是他有一個要求,希望我能跟美惠訂親,將來做他們林家的女婿。
我在鄉下長大,那時的想法非常單純,我並不認為這有什麼不對,林伯伯待我們家恩重加山,何況美惠又是一個好女孩子,父親立即答應了這門親事,而我也在父親的要求下,無可無不可地跟美惠訂了親。
我們鄉下人重然諾,尤其是婚姻大事,非同兒戲,既然我已先訂了親才入大學,就已與大學中多彩多姿的浪漫生活絕緣了。我除了參加了幾個音樂性的社團外,就是拼命唸書。
我在學校裡很有名,很多活動我都帶頭,但是那時全校同學都曉得土木系的周耀宗從不跟人玩愛情遊戲,那時很多女同學背後罵我木頭,我也只能苦笑,因為沒有誰知道我在家鄉已經有了未婚妻。
我雖然極盡小心之能事,但是愛神邱比特並沒有放過我,我還是跌進了祂的陷阱。
那時有個外文系的女孩子叫「田欣」,比我小一屆,我上大二時認識她的。
我先是對她的名字很感興趣,覺得怎麼有人取了個這麼可愛的名字,就跟英文翻譯成中文的暱稱「甜心」一模一樣,等認識較深後,我才發現,她不僅名字叫「甜心」,她的人也真的像「甜心」,由不得人不愛她。
愛情這種事是很難說的,一旦涉及,根本就不必解釋為什麼,田欣讓我從小到大,第一次了解什麼叫做真正的愛。
我當時矛盾極了,寒暑假回到家,我覺得愧對父親及林伯伯,尤其是美惠,她那麼善良那麼單純,一心一意只等著我大學畢業後跟她結婚,我實在不忍心告訴她我跟田欣的事,同樣的,我也瞞著田欣沒有把我早已跟美惠訂親的事告訴她。
我矛盾地拖了三年,到我大學畢業,入伍服役,那時我們的義務兵役只有一年。那一年裡,田欣是我全部精神的支柱,我們每天相互往來一封長信,而相對的,我寫給美惠的信簡短的就像給小孩子寫信一樣。
美惠只有小學畢業,她的世界太單純了,她不可能想到我會愛上別的女孩子,她也完全無法了解我的世界,對她而言,寫信是件困難的事,因此她也很少寫信給我。
於是,我又拖了一年。
我退伍後,父親立即催我跟美惠成親,我那時真是矛盾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當時田欣剛畢業,正在辦理出國手續,她要出去唸「東西比較文學」她要我跟她一起走,我的指導教授也催著我出國繼續深造。
我快被逼瘋了,想到身為一個男孩子一身所肩負的重責,又想到國家在這方面欠缺科技專業人才,我終於決心出國,當然,我這樣決定也是為了田欣。
我硬看頭皮把我的意思跟父親及林伯伯說了,只是,我仍然沒有提田欣的事。
沒想到林伯伯居然一口就答應下來,我還記得那時他跟我說;『好!耀宗,你真有志氣,我全力成全你,機票、旅費以及一切生活費用全部由我負責,你安心去唸書,早早拿個博士回來,我們國家需要你,我讓美惠在家等你回來。』
我就這樣出國了。
三年裡,我懷著極度矛盾的心情在異國苦讀,我知道,沒有林伯伯,我不會有今天,但是我知道我真正愛的是田欣,我對不起美惠,我一點辦法都沒有,田欣幾次跟我提到結婚的事,也被我搪塞過去。
直到我順利地拿到了博士學位,我終於鼓足勇氣,下定決心,要將這事做個了斷,我當時想,我和田欣彼此相愛,我必須和她結合。
但就在此時,我收到了一封父親來的長信,他在信上說:自從我離家後,他得了慢性肺炎,三年來,多虧美惠細心照料,終於痊癒,他們因為怕我唸書會分心,因此始終瞞著我。
父親還在信上提到了一件讓我難堪的事,他說他一直在懷疑我為什麼老是推拖跟美惠的婚事,因此他託人多方打聽,知道了我跟田欣的事,父親說,他無法將這事跟林伯伯說明。他強調美惠是個好女孩,而且她己經在故鄉等我等了整整八年,父親說他相信我自己知道該怎麼辦,一個男子漢,責任與愛情孰重,要能夠分清楚,父親最後還強調,我什麼人都能負,就是不能負美惠。
看完父親的長信,我終於崩潰了,我一點辦法都沒有了,田欣剛好在那時候來找我,問我怎麼回事,我沉默地將手中的信遞給她看。
我看到她的臉色逐漸地蒼白起來,我那時的心真是絞痛得無可名狀,我很想拿把刀殺死我自己,我恨我為什麼會幹出這樣的蠢事來。
田欣看完了信,好半天僵在那裡,我看到她緊抿的嘴角滲出一縷血絲,但她似乎絲毫不覺得痛,她終於開口跟我說:『耀宗,回去,回到美惠身邊去!』
她果決的口氣讓我驚嚇住了,我只能擠出最愚蠢的兩句話,我間她;「那妳怎麼辦?我為什麼要回去?」
她緩緩地吐出了一番話,她當時講那些話時,神情嚴肅得就像一尊女神,她說:『耀宗,別管我。不錯,我愛你,我捨不得你走,但是跟美惠比起來,她比我更需要你。失去了你,我的靈魂雖將死去,但是我的軀體還可以活下來,還可以好好做些事,可是美惠若失去你,她必死無疑。你知道,跟我比起來,她是個完全的弱者,她毫無疑心地等了你八年,你真的不能負她。
你父親的話沒錯,男子漢,責任與愛情孰重,你應該明白。況且,你若選擇我,你這一輩子都將在良心的譴責下過日子,你會自覺對不起林家父女重如山的恩情,而且會為害了一個善良的女孩子而終生不安,但是,你若回到美惠身邊,你只會遺憾,而你這一生卻可以活得心安。』
我無法辯駁田欣的話。她走了以後,我試圖找她,但她不肯見我,才半個月她就結婚了,嫁給當地自由中國學生聯盟會的主席。她結婚前一天,寄給我一封電報,只有幾個字:『我明日結婚,盼君速返家鄉,勿再猶疑。』
我知道田欣閃電結婚的苦心,我也了解她的犧牲,我不能再辜負她,於是我立即束裝動身回國,娶了等待我八年的美惠,她就是我今天的妻子。
當我第一個兒子出世後,我收到田欣的來信,輕描淡寫地告訴我,她已生了一個女兒,而她現在成了寡婦,她的先生在不久前的一次愛國演說中被人暗殺,她要我別替她擔心,她強調她夠堅強,對未來已有了計劃。
我知道她說的是真話,我根本就沒有資格替田欣擔什麼心,她不僅能力比我強,連內心都遠比我堅強得多。這些年我沒跟她聯絡,可是從許多國外的報導中,我知道她已經成為美國西南各州最著名的僑社代表了。』
周耀宗一口氣說完這番話,像是如釋重負似地吁了口氣。
譚璐幾乎忘了周耀宗是要跟她談些什麼了,她只是心疼地望看他手上的那些疤痕,想著他在田野中成長的坎坷,想著他不曾結果的愛情,想著他故事裡那個偉大的女主角田欣。她痴痴地望著那些疤痕,竟有一股想要去親吻它們的衝動。
「小璐!」周耀宗一聲輕喚,將譚璐重新喚回真實。她接觸到他的眼神,臉色再度慘白起來,因為她忽然想起他是要跟自己談些什麼事了,她想立刻逃走,不願再聽下去,但是,她只是手腳冰冷地坐在那裡,動彈不得。
「小璐,」他繼續說,「我第一眼見妳,就像有把重槌狠狠地敲在心上,我懷疑我眼花了,但是妳卻千真萬確地站在我的面前,妳就像是田欣的翻版,簡直一模一樣。相處久了之後,我更發現,妳有許多遠比田欣更可愛的地方。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去情人潭划船的情景嗎?那時我就已跌入妳的笑靨所製造的漩渦裡了。我雖才三十出頭,但我卻自覺心態早已如一龍鍾老者,失去田欣,我以為我將以一副失去靈魂的軀殼行之於世,直到遇見妳,妳使我再度感受到年輕跟活力,隱約中我彷彿有種復甦的感覺。
一年來,每天跟妳一塊工作時,是我最快樂的時光,可是回去後,我就得忍受內心的煎熬。
我知道妳對我的心意,可是我不得不盡全力去逃避,這不僅因為當初田欣為我做了那麼大的犧牲,我不能辜負她,更因為今日我已為人夫、為人父,我還有責任,我已不再有資格如少年時般任性地去愛。
我不能忘記六歲時,母親帶著弟弟離開我跟父親的情景,那是我一生不幸的開始,我不能讓自己的不幸再延續到下一代的身上。
是的,美惠一點也不了解我,她甚至不知道我曾有過田欣,她更不曉得我今天會去愛上一個年輕的女孩,她只是個平凡而沉靜的妻子。
我很寂寞,但是我很心安,小璐,原諒我,我今天愛上妳,是個極大極大的錯誤,一如我當初不該愛田欣。我對妳有愛,但是我對我的家有責任,在愛情與責任間抉擇,我選擇責任。
小璐,原諒我,妳還那麼年輕,我不能因為我的自私,再去害一個好女孩,我相信妳跟田欣一樣,是個強者,而美惠永遠只是個弱者。
我對不起妳,小璐,原諒我,原諒我……。」
他痛苦地、夢藝似地只是重覆看這三個字,譚璐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猛點頭,淚水大顆大顆地滑落下來,她怎能不原諒他呢?
那晚,他們再也沒有說什麼,他緊擁著她,那種近乎死命的擁抱本身就是一種絕望,直到午夜,他開車將她送回家,他們彼此都明白,很多事情都該結束了。
□ □ □
這一趟工程隊進山裡一個月,周耀宗每天在烈日下,辛苦地指揮同仁們工作。大家都覺得周工程師比往日更嚴厲、也更沉默了,大家都想;也許是由於周工程師求好心切,心裡的壓力又大,才會這樣的。
奇怪的倒是譚小姐,她這一趟來,似乎不像往常每次來時那麼興緻勃勃,有時她做事,甚至會有些手忙腳亂,彷彿心不在焉的樣子,大夥覺得有點奇怪,但看她大部份時間還是跟往日一般開朗,唱唱跳跳,也沒有誰真的會去想譚小姐到底有些什麼心事,看她那個樣子,似乎是個永遠不會有心事的人。
周耀宗這一趟來,再也沒有在黃昏時帶譚璐去划船了。大家都曉得,每天收工之後,周工程師都累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但是譚璐卻知道,他不帶她去划船,不是因為他太累,而是因為他在躲她,他再也不肯給自己和她絲毫繼續作夢的機會了。
大家都在說,譚小姐的本事好大,周工程師沒空帶她划船,她居然自己划起來了,以前她還說,她絕不學划船,她只要找高手替她划,自己坐船就好了。但是現在她說了,她決心自己學著划,任何事一昧期待別人,倒不如指望自己。
她硬是一學就會,每天還帶著那頑皮的何家業去划哩!小何天天在嚷,希望那天譚姊不小心船翻了,跌入潭裡,好讓他有機會表演英雄救美的鏡頭,沒想到譚小姐卻回答他說;「你放心吧!我很快就要學會游泳了,我會自己救我自己,輪不到你來救我。」把大夥笑得半死,人人都想,譚小姐真是能幹,從來不服輸。
□ □ □
船家剛剛划船到潭心去游泳的兩個男孩子已經回來了。譚璐坐在潭邊,想著人們對她的評論,真的有些心酸起來,她怎能不自己學著划船呢?因為她知道,周耀宗再也不可能替她持槳或把舵了。
夜空,不知何時飄起雨絲來,絲絲的細雨打進涼棚裡,譚璐不自覺地瑟縮了一下。
一件薄薄的夾克披上了她的肩頭,一股暖意流向全身,她沒有回頭,她知道那是誰。他已躲了她一個月,這是最後一夜了,她早知道他一定會出現在她身邊的,她沒有一絲悸動,有的只是苦澀的平靜。反正,這是最後一夜了。
她怕他會感染到山中的涼意,想把夾克還給他,但是她忽然想起這夾克裡有他的體溫,有他的汗水,也曾包裹他的熱情,她再也捨不得將它還給他,只是用它將自己裹得更緊,彷彿這樣就能留住他的溫情似的,多麼可悲啊!她既無法擁有他,就連他的衣履,她也無法永遠擁有。她想起一位空軍烈士飛機爆炸,屍骨無存,他的妻子抱著他的衣冠投潭自盡的故事,譚璐想,那是怎樣幸運的女人啊!臨死仍執著地擁著她的愛。
「小璐,還不去睡嗎?下半夜了,很涼呢!岸上的牌局早就散了,明天一早,咱們就要束裝回臺北了,早些睡吧!」
她恨他說得這麼無關痛癢,彷彿忘了此行前夕,他曾在白雲山莊的落地窗前緊擁著她,但是她立刻就原諒了他,不讓他這樣說,又能讓他怎樣說呢?
「周大哥,我已決定了,下個月就出國!」
他良久沒有說話,彷彿這是他早已預料到的結局,小璐是另一個田欣嗎?這答案似乎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終於說:「家中的問題都解決了嗎?去那裡?獎學金來了沒?唸什麼?」
問話是那麼簡短,就彷彿事不關己似的,但她知道,他是真的關心。
她不能讓他留下絲毫的牽掛,她輕輕地說:「家裡的一切情況都已穩下來了,獎學金不成問
題,去年就已經來了,我去你以前的同一所學校,唸航空工程。」
她的聲音那麼輕,可是口氣卻那麼平穩,似乎是在強調,這已是個永遠無法挽回的事實了。
他問她;「我們學土木的不比機械系,唸航空工程,會不會有點吃力?」
「周大哥,你不是說過我非常聰明的嗎?我一定唸得下來的,我不再唸水利工程,因為水利工程方面已經有周耀宗了,你著吧,幾年後,國內的航空工程科學方面,就要出現一個名字叫譚璐的女孩了。」
他笑了,是笑她不知天高地厚的自負嗎?或是笑他倆之間這種無奈的結局。
「小璐,等妳回來後,這兒的水庫該已經完工了,情人潭也將永遠成為歷史了。」
她輕輕「嗯」了一聲,不能算是回答,她原沒有必要回答什麼的,何況,這也不是一個問題,只不過是個事實罷了。
他拉起她的手,她就這麼無言地任他拉看,起身順看石階走上去,岸上船家的燈火已經非常微弱了,而腳下的石階也一級級退向黑夜的深處。
一陣夜風拂過,潭心起了一陣陣的漣漪,但是很快就歸於靜止了。譚璐下意識地扯了一下身上披看的薄夾克,感到周耀宗拉著她的手似乎緊了一下,她聽到他說;
「小璐,妳看,天很快就要亮了。」
農晴依的小說 在 新浪部落 於 2007/10/28 03:43 AM 回應
一定是﹁好朋友﹂又快來了。
長久以來,沈婷每當心情低落時,總是這樣自我開解。其實,這是一個很好的藉口,一個月就三十天,經前七天情緒不好,當然是它快來了,接下來七天,若情緒不好,就怪罪因在生理期,諸事不便,再接下來的七天,心情還不好,就想因荷爾蒙作崇,快臨排卵期了,當然躁動不安,等到排卵期過去了,這一星期真找不出理由了,再情緒不好,還是怪罪荷爾蒙吧!反正再等幾天,生理期又要來了,不怪它,怪誰?
難怪大陸女孩們叫生理期來是﹁倒楣﹂了。
中國人的語詞一向豐富,很多辭彙,創得傳神。她初聽一個大陸女孩說:﹁我今天不想去打球,因為我今天倒楣。﹂她先是一楞,繼而失笑,這﹁倒楣﹂可不用得貼切?而台灣女孩叫它﹁大姨媽﹂,像﹁好朋友﹂一樣,這頗顯示出台灣女子傳統的認命姿態,大姨媽可是不管你喜不喜歡,她說來就來的。當它是好朋友,那其實更有點超脫無奈的幽默,反正躲不掉,就當好朋友相待,它來了,小心伺候,它畢竟像朋友,坐一段時間,還是要走的,等它下回再來訪,再說囉!
沈婷常想,就連這一半人口大半生必須月月面對的事,台灣女子與大陸女子竟也這麼不同,大陸女子叫它﹁倒楣﹂,明擺著不服氣的抗爭之態,而台灣女子竟認命到叫它好朋友!想到這裡,沈婷不免嘆口氣,難怪江峰一天到晚叫她離婚,而她,竟如絲蘿般始終糾纏不清。
人與人間的緣份真是這等奇怪,她沈婷,台灣長大的江南女孩,秀氣嬌小,在這半個地球外,碰上江峰這粗氣的典型北方大妞,兩人成長經驗一無交集,竟也能好得跟什麼似的,問江峰怎的名字如此陽剛,她說:﹁嘿!那時人人都得學雷鋒,咱既已姓不了雷,就取個鋒做名唄!後來我那有點學問的爺爺說是金字旁犯干戈,煞氣重了些,給改了山字旁的峰,他說這樣靈氣點兒。﹂
沈婷常覺得江峰沒有什麼太多如她名字般的靈氣,倒是很有點俠氣。
沈婷之所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幾乎天天心情不好,誰也知道是她那個已完全沒生命的婚姻把她給拖的,但她無力面對,老繞彎找藉口,怪荷爾蒙怪了這許多年,自己都覺得再也不能搪塞過去了,難怪江峰有時氣極,急得罵她:﹁是妳自己沒用,任他把妳糟蹋成這樣!﹂她覺得語塞,也覺得心底發涼,看來她的無能和軟弱,不僅是走不出張克強為她織的這一張憂鬱網,恐怕連這貼心摯友都很快就要對她不耐煩了。畢竟怨不得別人,是她自己無力,怎的近二十年,竟把自己走成這樣?
今天真是極不寧的一天,沈婷一早洗過澡,鏡前梳妝準備上班前就知道,心裡有股說不出的煩躁。人其實自己心裡有數,有時候,那躁鬱真是到了危險邊緣,雖無法教自己不躁,可是心頭卻是雪亮的。沈婷不能說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躁得這樣,她是知道的,無非是覺得要窒息了,想要衝破網住她的一切吧!
阿寶和阿貝現在都能自己騎車上下學,省了她不少事,不像以前要每天接送,沈婷現在早上出門從容多了。
家離公司不遠,開車加等紅綠燈,也不過十分鐘,老天今早竟像存心跟沈婷過不去似的,古典音樂台一路播著的竟是史特勞斯的﹁風流寡婦﹂圓舞曲,那旋律還真有點挑逗的意味。沈婷眼前跳動著電影翠堤春曉裡那些名流仕女在宮庭裡跳的華爾滋,一時錯覺,以為當年是和穆雲飛一起去看這電影的,再想搞錯了,穆雲飛什麼時候肯帶她去看場電影?是雲翔,她跟雲翔去看的,為了獎勵他在她訂的時間裡讀完了他該讀的書。
奇怪,怎會想起穆雲飛和穆雲翔?她已近二十年不曾想過任何有關他兄弟倆的事了。
沈婷一路心神不寧地到了公司,她到得早,公司停車場很空,她沒去找個離大樓近的車位停,而是停得老遠,她平日一向就停在那,她不知什麼時候起,覺得自己心不在焉,好像再沒力氣來跟這些不相干的瑣事周旋,像停車停那裡這一類小事,竟覺得腦子裡再沒一絲空間來記住它們了,索性就永遠停在一個別人不會跟她搶的地方。她沈婷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一個腦子幾乎沒用的人了?她從前的聰慧伶俐,是讓她自己都佩服的呢!一場婚姻,竟把她磨到這樣?連腦子都退化了嗎?
到了公司,打開電腦,她先上台灣的新聞網站,拜現代科技之賜,雖然鄉關迢遙萬里,但仍每天能看到台灣新聞,雖是有半天的時差,但也著實撫慰了不少鄉情,她真要謝謝江峰,要不是江峰前陣子給她下載了這中文軟體,她那有這個網路新聞好看?
沈婷做工作,一向拚命,但對工作無關的事,常常就顧不到了,像是沿襲了她做學生時的習慣,只管讀書,其他事,就算天塌了,一概不管。
江峰就完全不一樣,與沈婷完全兩碼樣的人,沈婷循規蹈矩,開車不到迫不得已絕不會換道,一路開到底,走的就那一道。江峰卻是一天到晚滿腦子主意,整天試試這個,嚐嚐那個的,她如果開車,一定是見隔壁車道有空立刻就鑽。她常笑沈婷,永遠死守著她的右線道,碰到紅燈停下,擋了人家要右轉的車道,人家在車裡罵得半死,她沈大小姐卻完全渾然不覺。
笑歸笑,江峰對沈婷卻好得不得了,什麼沈婷想不到的事,江峰全替她想好了。
前一陣子就是江峰幫沈婷去下載了這中文軟體,教她如何從網路上去看台灣新聞。沈婷就此像個快溺水的人忽然抓到根浮木一樣,有了一線生機。為了不影響工作,也不想被別的同事看到,原本就比別人早上班的沈婷,到公司更早了,為的是可以流覽二十分鐘中文網路消息。
為了這事,沈婷簡直想抱著江峰親吻一番,江峰是知道她心裡的苦的,這一類的事就像是沈婷的精神食糧。沈婷平日看中文報紙,簡直不像是在﹁看﹂,她對每一個字,都像是在﹁啃﹂的,如今,居然有這即時的台灣新聞可看,她那漲得讓她常常覺得痛楚的鄉愁,她那始終被張克強嗤之以鼻的戀舊情腸,彷彿一下子得了個小小的出口,她整個人開始有了一點點生氣,她怎能不想親吻江峰?
江峰倒真覺得是小事一樁,她雖知道沈婷的苦,但到底不是一樣的人,她其實並不能真體會沈婷的苦。人與人間就這樣,知道是一回事,真能體會又是另一回事。沈婷不敢期望江峰真能體會她的苦,單單她能﹁知道﹂這一點,沈婷已經很感謝造化了,畢竟,人的苦,針紮般在自己心底,那痛,只有自己知道。
今天的網路新聞,台北幾家報紙的頭條,都不約而同地登了金馬獎提名揭曉的消息,沈婷不由自主地進去看了看細節,大消息都是有關男女主角提名的事,獲提名的男主角之一,已連續第三次提名,前兩次沒得獎,這一次急著發表﹁以平常心看待﹂的事先宣言,以免若最後又沒得獎太失面子。女主角被提名人之一,被人攻擊人品有瑕疵,又被人剛翻出緋聞,備受爭議。
這些八卦,沈婷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間,她震了一下,三個字跳到她眼裡|﹁穆雲翔﹂!是雲翔嗎?她細看,真是他!新聞說,穆雲翔獲最佳導演提名。
沈婷一下子凍住了,這些年,她不是沒注意,但從沒在影劇版上看到過雲翔的名字,除了剛來美國那一年,有天看到一小則消息說雲翔的作品得了全國大專美工創意賽第二名。因為報紙常延遲,沈婷看到這消息時,事情已過去了一陣,那時她初履異地,步伐尚不穩,竟連賀卡也沒寫給雲翔,即使想寫,也不知寄哪,她出國後輾轉聽說穆家搬了,沒有人給她新地址。
也不知是不是一大早就不對頭,心神不寧,雲翔被提名的消息震得沈婷坐不住,真的,二十年了,他到底應了他對她說的話,她忽然急切起來,急著要回台灣去看金馬獎,要看看雲翔如果得獎會說什麼,她不要錯過這時刻!
沈婷急著等江峰來,這點她倆也大不相同,沈婷相信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每天一大早就上班,江峰天天笑她:﹁早起?得看你是條蟲還是隻鳥,你若是條蟲,早起出門不正巧等著被鳥吃?我就是條蟲,絕不早起!﹂
沈婷等著要找江峰給她找機票,她從前從不敢這樣擅自作主,張克強把她徹頭徹尾控制得生氣全無,她不知道如何做這些軌道以外的事。買機票,江峰最在行了,不知江峰大陸那革命家庭裡為啥這多親戚,今天婆婆來,下月媽媽來,隔三月,堂嫂來,兩月前表姪女才剛走……,最奇的是,她居然在台灣也有門八竿子竟打得著的遠房表哥,聽說她媽來美,要飛來這看她媽,所以江峰一天到晚就在找旅行社找便宜機票。
沈婷平日看江峰忙這些,一向覺得遙遠而事不干己,她從沒自己買過一張機票,都是張克強買的,但這回不同,她得先看看有什麼樣的可能,她得回去,不管張克強同不同意。
沈婷急得坐立難安,再沒一刻,她這麼急著盼江峰早點來,一看錶才七點二十分,沈婷簡直要昏倒,江峰幾乎是不到十點,別想見到她人影,這兩個半小時,今天可有的等!
穆雲翔,最佳導演提名!沈婷重新盯回了螢幕,心裡默念著這小標題,思緒整個地飄渺起來了。
那年,沈婷在文研社迎新會上初遇穆雲飛,他大三,她大一。他跟一群新生介紹自己是岡山眷村長大的,沈婷一聽,就說:﹁喔!空軍子弟啊!你叫穆雲飛,你如果有個弟弟,一定叫穆雲翔。﹂雲飛看了她一眼,說:﹁妳猜對了。﹂沈婷後來常想,那實在是件奇怪的事,她的個性並不愛出鋒頭,為什麼那時會那樣冒出那話?是這樣,她才跟雲飛、雲翔兄弟倆結下了這緣份嗎?
雲飛是第一志願考上數學系的,他頗有點傲氣,後來他常跟沈婷說他挺不屑那些唸工學院的,那麼好的腦子,考試那麼厲害,但都屈服於現實,去唸實際的工科,而不願唸理科。雲飛說,基礎理論科學培養的是大師,而工學院培養的不過是高級工匠,他要做大師,不要做工匠,所以他第一志願就填理論數學。
那年才剛滿十八歲的沈婷,是化工系新鮮的天之驕女,初識雲飛,聽他這種論調,沈婷頓然覺得自己矮了半截似的。老實說,她考大學填志願,從沒想那麼多,填志願表時還沒滿十八歲,誰知道真的志願是什麼?就照分數填了。沈婷差了兩分,沒上第一志願電機,但就這第二志願化工,也是全國的頂尖頂了。她以前從沒想過自己該做大師還是高級工匠,直到聽到穆雲飛的說法,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真沒什麼值得驕傲的了。
似乎那時起,就註定了沈婷和穆雲飛的相處模式,他高調,她低調,他好像信心十足,什麼都有道理,她卻總是信心不足,擔心自己做錯事。
文研社裡,居然文學院的同學最少,其他各學院的都蠻多的,但最多的,竟是理工學院的,也許,正因學的是理工,主觀和客觀上,他們也都知道得盡量培養一點人文氣質,才不會讓自己變得像個機器人。
沈婷大一大二那兩年,和穆雲飛分別都非常引人注目,雲飛是文研社裡的大組長,一枝筆,鋒頭甚健,人長得高帥,頗有女生緣,但他一副高傲的樣子,不曾見他牽過任何女生的手。沈婷在粥少僧多的工學院,是朵人見人愛的小花,即使她個性並不愛現,但環境使然,她想不出名都不行。但她好像越來越迷失,功課快應付不來的樣子,誰也不知她怎麼回事,有人說,也許她根本不適合唸工科,只因高中時數理成績太好,選錯了組。
大一、大二時,人人看到沈婷在課業上的掙扎,周圍男同學,人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幫她,但她似乎並不領情。
只有沈婷自己心裡明白,害苦她的是雲飛,她太崇拜他,但他讓她信心全無,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是。很多年以後,沈婷想起,才覺得也許當年雲飛其實也是很不成熟、很心虛的,他不是故意傷她,只是當年他也不明白,又擔不起。
穆雲飛擔不起沈婷年輕的愛,可沈婷卻決心擔起兩人間長遠的友情,她太年輕,其實還不懂愛是什麼,但她卻知道什麼是友情,什麼是長久。她是靠這樣的認知和那種幾乎與生俱來的倔強,從雲飛給她的各種刻意的不在乎和輕慢中慢慢在成長,每一步都像一隻蟬脫皮時那麼痛。
沈婷大三,雲飛當兵去了。他們不是有色彩的男女朋友,她知道,但她將雲飛視為一個很特別的﹁朋友﹂,或許那是僅僅二十歲,自幼保守,其實並不真知道男女之別的沈婷唯一可以理解的﹁關係﹂。沈婷跟服役的雲飛保持通信,很勤很勤。
也許是沈婷終於度過了大學新鮮人的慌亂和迷失,也許因為穆雲飛已離開她,沒有人再讓她時時信心薄弱,升了大三的沈婷,忽然間像醒了,居然拿到書卷獎,讓旁邊那些平日急著要幫她功課的男同學們忽然間不知該以什麼樣的距離面對她。
沈婷大四寒假時,忽然雲飛來找她,帶了個遠比他自己更高大俊帥的年輕男孩來,說是他弟弟雲翔。
沈婷想起她與雲飛初識,就是因為她猜到了雲翔的名字。她一向知道雲飛有兩個妹妹,功課都非常好,但她很少聽到雲飛提雲翔,她只知雲翔唸軍校,其他的印象很淡。
乍見雲翔,沈婷嚇一跳,他一臉玩世不恭的樣子,看沈婷,並不見什麼熱情或友善,但也不能說是淡然輕忽,沈婷覺得不太掌握得住他到底在想什麼。
雲飛說:﹁婷,我弟託給妳了,我沒有別人可託。﹂就為雲飛這句話,沈婷知道她只能把雲翔接下來了,那是她心裡對雲飛的承諾,是她特有的義氣。
雲翔自幼叛逆,長了個大個子,國中時,在眷村裡老打架,而且總把人打傷。他自己說總是別人看他不順眼找他麻煩,他出於自衛,不得不還手。既已動手,當然得打贏,因為一旦動上了手,不是贏就是輸,輸了下場更慘。這是雲翔簡單的二分法。沈婷問他有沒可能不擠到非動手不可的地步,雲翔瞪著問她:﹁這種事是我能決定的嗎?我不找人麻煩,人家找我麻煩,反正躲不掉,只能動手了。﹂
雲翔闖出更大的亂子之前,穆家二老決定送他去上陸軍幼校,沒想到雲翔唸了兩年,竟然自己申請退學,說要以同等學歷去考大學。誰都反對,就只雲飛支持這個弟弟,雲翔跟沈婷說:﹁我答應我哥要唸大學,他就支持我從軍校出來。﹂
雲飛帶雲翔去見沈婷時已經二月初了,七月就要考大學,雲飛自己五月退伍,他請沈婷給雲翔複習功課直到他自己退伍。
雲翔在公館租了個小房子,裡面一張竹床,一張小書桌,兩把椅子,幾件簡單至極的餐廚具,此外什麼都沒有。
沈婷第一天去雲翔處,拿出紙筆攤在桌上,先問雲翔到底想唸什麼,雲翔居然毫不猶豫就說:﹁我將來就想搞電影。至於考大學,任何與將來搞電影有關的科系,只要進了就好。我哥說的,我如果不唸大學,將來做的再好,也不過就是個高級工匠,要成大師,非得有這學院基礎不可,所以大學非唸不可。﹂
沈婷不禁失笑,雲飛果然很如一,他跟他弟講的話竟像他初識她時說的話。
接下來,沈婷發現真的問題了,雲翔的高中功課簡直一無基礎,別說高中,他連初中大概都沒唸過兩天書。這是什麼樣的挑戰?不到四個月,國英數史地加三民主義六科六冊書,六六卅六,她跟雲翔等於得三天完全消化一本書,這是什麼魔鬼使命?
可沈婷有她天生的執拗處,既已答應雲飛,她就非做到不可。那時大四,沈婷的課已很少,但還有一兩門重課,另外她自己還有個家教,那是她的生活費來源,但她竟然有辦法在這一切中,真的開始了與雲翔並肩的這不可能的任務。
平日活躍的沈婷忽然間好像在校園裡消失了,原來她有空就全在雲翔那兒,每晚趕在十一點宿舍關門前,雲翔陪沈婷一路從公館走回她宿舍。她在路上,一路跟他複習才教過他的東西,她的腦子像電腦一樣清楚,而虧得雲翔竟也承得起。
那天,他們複習國文,知道課本後面選讀的詩詞不會考,但雲翔卻跟沈婷說他昨晚背了蘇東坡的江城子 ——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他也仿這句子寫了幾句,問沈婷有沒有興趣聽。沈婷自然要聽了,雲翔就隨口唸出:「十年天涯兩相隔,待回頭,煙塵遠。﹂
沈婷有點詫異地看雲翔,煙塵遠!這詩句讓她覺得蒼涼,沈婷第一次覺得雲翔實在遠比雲飛細膩得多。
校園裡開始有耳語說沈婷有個一米八幾的男朋友了。沈婷一逕不管,堅守著她對雲飛單純的承諾,對雲翔,她就像個姊姊,那年沈婷廿一,雲翔十八,雲翔如果當年考不上大學,就得立刻去服兵役了。
雲飛退伍回來的前一天,沈婷照著她給雲翔訂的計畫給他做了總複習考試,他居然通過了她的標準。那天,他約她去看了他們相識後唯一一場電影,圓舞曲大王史特勞斯傳﹁翠堤春曉﹂。
東南亞戲院散場後,他陪她走回宿舍,到了大門口,在那棵大椰樹底下,雲翔的手臂撐在樹幹上,嬌小的沈婷幾乎就被他圈在臂彎裡,雲翔低頭盯著沈婷的雙眸,跟她說:﹁沈婷,我跟我哥都不謝妳了,但將來有一天,如果妳聽見大導演穆雲翔致得獎感謝詞時,妳一定會聽到沈婷的名字。﹂
沈婷竟一點不覺得雲翔說這話有什麼狂傲,她只覺得雲翔緊盯著她的雙眼裡有股什麼,這眼神與他們初見時,他那不冷不熱,不遠不近的神情完全是天壤之別,但她不敢細想,她像他的姊姊,她也是他哥的朋友。至於將來,她不敢像雲翔一樣想那麼遠,她當時只想,就盼望雲翔能考上個學校就好了。
第二天起,沈婷再沒見過雲飛和雲翔,她已經給了雲飛一個交待了,該到盡頭的,就該到盡頭了。她跟雲飛﹁交往﹂四年,她甚至不是他的女朋友,是她不懂男女?還是他鐵了心這樣待她,只因她太好,他比誰都知道,一般男子全都配不上她?
沈婷忙著畢業考,忙著辦出國。出國前一天,聯考放榜了,她看到雲翔的名字,幾乎是最後幾個志願,但卻是美工科。她不禁想,也許她太早把雲翔還給他哥,雲飛那最後兩個月給雲翔的幫助一定及不上她,她在跟雲翔去看翠堤春曉之前,雲翔的程度比這好很多的。但是,她又想,還能要求什麼呢?雲翔到底能夠唸到他想唸的東西了,雲翔原先在課業上是完全的零旦,而她與雲翔,竟一起完成了這不可能的任務。
沈婷那年聯考放榜第二天出國,沒打電話給穆家兄弟。
在異國,沈婷不會交男朋友,雲飛沒有教過她。她碰到張克強,他對她全面強勢主導一切,但他也是唯一一個毫不猶豫牽緊她的手,絕不放手的人,沈婷嫁了張克強,有很大一部份原因是因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好,雲飛沒告訴過她,別的好男孩也沒人告訴過她。
二十幾年,沈婷在張克強給她織的婚姻網裡,一步步失去了她的所有光彩,他存心讓她罩上一層灰,因為他知道她的美好,只有把她罩上一層灰,他才能安全地擁有她,而她全不知道自己好不好。
快十點了,江峰終於來了,沈婷幾乎是等在大樓底下迎接她的。江峰那像急驚風的個性一見沈婷就嚷:﹁幹嘛哩?打手機叫我開快點早點來,妳啥事急得這樣?是張克強又怎麼啦?阿寶阿貝沒事吧?﹂
沈婷真感激江峰,阿寶阿貝看這江峰阿姨,像半個媽,沈婷不管是工作上、情緒上、實質上,任何時候覺得喘不過氣的時候,江峰一定會立伸援手,給她這兩個孩子所有可能的支援。
﹁不是,張克強和孩子們都沒事,我想麻煩妳幫我找找便宜的回台灣機票。﹂沈婷一面跟江峰走進辦公室,一面解釋。
江峰再急驚風,倒也傻了,這事有這麼大不了,沈婷這麼不能等,要急著找她?而且沈婷從來沒有自己想去過任何地方,她安於讓張克強為她安排一切,不管她喜不喜歡,她從不會抱怨,怎麼今天忽然急著要自己幫她買機票?
﹁怎麼?妳台灣家裡人沒事吧?﹂江峰的音調裡有著真正的憂慮和關心。
沈婷歉然了,她完全無從解釋今天是怎麼回事,在她腦海裡,甚至連雲飛的影子都淡了,怎麼雲翔倒如此清明地跳到眼前來?她看到雲翔被提名最佳導演這事,提醒了她那最後一晚,雲翔在她宿舍前大椰樹下緊盯她的雙眼,那未說出口的一切嗎?她是想掙脫張克強的網想瘋了,以至失控若此嗎?她怎能告訴江峰她一定要回台灣去,就為了去聽雲翔如果得獎時,將說的一句話?她到底期望什麼?
沈婷知道江峰會怎麼說,江峰會罵她又要大費周章,拐彎抹角,為什麼不面對現實?為什麼不勇敢點?要衝破一張巨網,需要的是全副集中的心力,而沈婷沒這樣的勇氣,她總只想看看能不能就只在那巨網裡找出個小洞口,就先喘口大氣吧!這是沈婷一貫的作法,難道,今天,雲翔的消息,又只是她試圖找的另一個小洞口嗎?
但這回應該不太一樣,沈婷想起雲翔那年背蘇東坡的江城子時仿填的詩:﹁十年天涯兩相隔,待回頭,煙塵遠。﹂
她倆已走回沈婷辦公室,沈婷重新盯回網上的新聞,那上面說:﹁導演穆雲翔這次的參展電影﹃煙塵遠﹄,訴說一個未曾真正開始,卻綿延二十年的故事……﹂
聽到江峰在問:﹁喂!妳到底幹嘛那麼急著要回去?﹂沈婷像回過神一樣,說:﹁喔!沒什麼,就是覺得該回去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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