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看父母吵架長大，這也是我不太憧憬婚姻的原因之一，轉捩點在於我40歲時，看到父母在80歲時，在苦難中婚姻出現讓人羨慕的變化……
童年
我個性好靜，小時候喜歡看書，爸爸卻希望我好動，要我學游泳，最好還學柔道、騎馬、開車、滑雪……。爸爸曾說，他小時候有很多東西，雖羨慕卻沒機會學，現在我有機會能學，就希望我要把握。甚至有時看電視有馬戲節目時，就會向我的書房大喊：「有馬戲表演，來看喔！」，我雖然忙著做功課，但為了不掃父親的興，還是勉強到客廳站個幾分鐘，只是裝不出喜歡的樣子，父親大概也看得出來，後來就不再這樣叫我了。
有一次，我感冒請假在家，爸爸看我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就陪我下象棋，這是我第一次發現爸爸會下象棋，而且頗為精通，下完棋我精神也好多了，正高興找到一個下棋的對手，沒想到爸爸搶先一步對我說「兒子啊，我對象棋實在沒什麼興趣，今天是因為你生病，所以特地陪陪你，平常我可沒辦法和你常常下棋」。我雖然有點失望，但想到爸爸雖然對象棋沒興趣，卻仍很精通，也讓我認識父親的另一面。
雖然小時候常覺得爸爸和我的興趣不同，但偶爾也有例外：有一次媽媽把爸爸和我叫到廚房，指著一堆食物殘渣沒有收好，引來一堆螞蟻，告誡我們以後不可再犯，爸爸卻向媽媽解釋這是他的「誘敵之計」─把螞蟻引出來，好讓媽媽可以立個「滅蟻大功」。我那時正迷《三國演義》，很想和媽媽說「爸爸講得也有道理嘛！」但看到媽媽的臉色難看，還是忍住了。
成年
我小時候對爸爸的印象是：即使爸爸平常坐在客廳看報紙，都散發一股威嚴之氣，兇起來更是嚇人。我常想，為什麼別人的的父親看起來都很慈祥，爸爸的脾氣卻這麼不好，直到我服役時才有點明白。我下部隊當副排長時，都得連吼帶罵才能達成任務。等到第一次放長假，我從屏東回家，看到家人固然高興，但是看到家裡有些東西沒有擺好，正準備大吼「環境怎麼那麼亂，你們是幹什麼吃的！」，馬上又意識到這是家裡，不是部隊，趕快把話吞回去，但也警覺到我在部隊才三個月，就已經有職業反應了。這時我忽然體會為什麼爸爸從前在家裡為什麼有威嚴了！爸爸常說，船上沒有警察、法官，船長處理事情要能服人並不容易，弄不好就有可能演出「叛艦喋血記」。等到我服役時也曾聽說，船上有個規矩，船長的房間周圍幾公尺是禁區，沒有得到船長允許闖入，船長有佩槍可以當場格斃，目的是增加船長的威嚴，以便管理船員。當我知道這規矩時，就想到難怪爸爸坐在沙發上，就好像在他周圍有一個無形的禁區。我才下部隊三個月就有職業反應，爸爸長年在船上，有不怒則威的職業反應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母病
母親在民國81年中風，對我們全家都是考驗。我在熬煉中也開始看到爸爸的改變。從前爸爸常說，他是大丈夫，遇到大事才會表現出怎麼愛媽媽，如果媽媽是縫衣服被針扎到，這種小事他不會去呵護獻番慇懃。但如果媽媽是掉到河裡這種大事，他一定跳下去救。我們心裡不免想，這個年頭哪會有什麼大事，爸爸真會講風涼話。有時看到爸爸媽媽發生爭執，我們也多半會替媽媽打抱不平。
媽媽中風確實是生死關頭的大事，而爸爸也確實表現出大丈夫的風範。那時我們住在四樓，沒有電梯，晚上我照顧，所以清晨媽媽起床，爸爸讓我補眠，就自己一手拿拐杖和椅子，一手扶媽媽上下樓梯作復健，其間的驚險我直到現在仍不太敢回想。
過去大小家事都是媽媽一手包辦，我有時想學作菜，媽媽也不鼓勵，我偶爾在旁邊觀摩，問媽媽這道菜該放多少調味料，媽媽總是說「酌量、適量」，我凡事講究科學方法，燒菜這種藝術只能知難而退。但是媽媽一旦生病，第二天我就得趕鴨子上架了。那時連食譜都看不懂，燒出來的菜可想而知。我是抱著作化學實驗的精神做菜，而爸爸就成了我的「實驗品」。可是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我掌廚的六年間，爸爸每餐吃完時，筷子都比劃一下，對我說「吃飽了」，讓我安心，覺得至少今天任務完成了，要怎樣改進，明天再說。我開始體會到爸爸「細」的一面。等我燒菜慢慢進入狀況，爸爸才適時指導我廚藝精進的招數，但強調他是「動口不動手」。我這才發覺爸爸是極有品味的「吃客」，那時不得不吃我煮的菜，真是難為了。
母親中風後第二年，又動了兩個大手術，之後我們覺得不能再讓媽媽每天上下樓梯了，於是只有硬著頭皮規劃搬家的大工程。爸爸平常蒐集的資料很多，我們找了幾十個紙箱才裝完。那時問爸爸「這些都要嗎？」，意思是可不可以扔掉一點，爸爸急忙說「都要！都有用！以後都要看！」那時心裡嘀咕，不信爸爸真的會看。但是過了幾年，爸爸慢慢整理出許多信件，分類成冊，有家信篇、親友篇、工作篇…，我們小時候寫給爸爸的信（因為爸爸是船長，長年在外），原來爸媽都留著，裡面還有我們姐弟們彼此向爸爸告狀的記錄，現在拿起來看格外有趣，而爸爸這「細」的一面，我直到40歲之後才發現。
除了爸爸的「細」，我們也看到爸爸的「柔」。好幾次媽媽在病中有些事難以溝通，就我們過去的經驗，爸爸的脾氣早就要發作了，但令我們驚訝的是，爸爸都忍住了。有一次爸爸沒忍住，向媽媽吼了一句，幾分鐘之後就向媽媽柔聲道歉，之後爸爸逗媽媽說，「我不像兒子好脾氣，有時向你喉嚨響，你不要放在心上」，媽媽也很可愛地看著爸爸，睜大眼睛滿臉天真地指著爸爸說，「你也不錯啊！」，樂得爸爸之後兩三天逢人便說「我太太當面誇獎我不錯」。說實話，我小時候看爸媽吵架互不相讓，常納悶他們怎麼會前一天還吵得棋逢對手，隔天早上又聽到他們在床上輕聲細語聊個不停，但吵架的場面總讓人印象比較深刻，也使我對婚姻不太憧憬。而媽媽生病後，開始看到媽媽小鳥依人般地向爸爸撒嬌，爸爸也任勞任怨地盡力照顧，我也覺得這是頗令人羨慕的榜樣。
結語
最後想說的是：如果「女人一成不變，男人一定會變。」、「男人一成不變，女人一定會變。」，那麼只有「男人女人一起變」囉。但是悲觀的我馬上會想：人未必能掌握自己的改變，即使能掌握自己的改變，也未必能掌握對方的改變，「萬一」（其實機率應該遠超過「萬分之一」）變得「漸行漸遠」怎麼辦？而「借重宗教的力量做人難做到的事」應該「不只是」讓自己練就一副逆來順受的好修養，而是讓上帝這位「第三者」介入，把主權交給祂，我們就會驚奇地看到，祂怎樣解開我們打下的死結，「一宿雖有哭泣，早晨便必歡呼」，也許還會發現祂的幽默哩！
沈其光
2006, 03, 09